“你又怎麼确定死後的世界,不是另一種‘人’的世界呢?”
燕涼輕聲反問,有人、或許那也不能稱之為人了,憑虛影,似乎是一個“肉塊”回過頭看他,血污浸透的一隻眼幾乎沒有了原樣,隻能憑一些細碎的光判斷出這是眼睛的位置,至于另外一隻眼,隐藏在黑色綁帶後面。
——理想國,隻存在于有意識體的意識裡。
用什麼才能形容眼前的景象?
監獄下的泥潭、比罪犯更加下等的存在、垃圾堆裡的幸存者、不能稱之為的人……
垃圾堆是房胚,一個個蠕動的、似人非人的肉塊是唯一的“活着”的居民。
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痛苦,範圍可以大到整個世界,也可以小到這麼一艘船上。
船上放着音樂的餐廳裡有人訴說着痛苦,圈養在畜生圈裡的人訴說着更深一層的痛苦,那在這甲闆最底層的人——
他們大概沒有訴說痛苦的權利。
天花闆上有一個巨大的機器轟隆轟隆的運作,像是一個黑色大口,吐出一切能夠在這船上産生的垃圾,排洩物、碎肉、食物殘渣、大量的某膠制品……
這層很窄、很潮濕、踩在地面能感受到海浪的洶湧,擡起頭能感受到垃圾堆即将傾覆的高聳。
矛盾的比喻,卻是燕涼此刻最真實的感受。
與“黑色大口”對應的是遙遙在另一頭的處理器……或者說是碾壓機、碎石機,總之和燕涼以前見過的那些有所差别,但作用卻沒有變。
垃圾堆一個不慎倒了山頭,零零碎碎地落進了裡面,瞬間成了粉末,如水般融入海底。
那些睡垃圾堆上的人有着相似的命運,比死亡更深的死亡是連血都留不下就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燕涼,你别走太快……”
有時候離苦難太近的第一反應不是同情,而是懼怕。
遲星曙抓着燕涼的袖子,感受到那些麻木空洞的注視,仿佛自己下一刻要被活剝了丢進處理器裡。
“這些人……都是快死的人。”燕涼目光落在一個小孩身上,大概是到了他的腿高,具體年齡已經分辨不清,半個頭顱都被削了去,剩了一片幹瘦黑黃的臉皮,黑鼓鼓的一隻眼盯着地上攢動的蛆蟲看。
他身上随便裹了點布,毫無章法的那種,沒有羞恥可言,僅僅是為了避寒……
很冷,靠近海水的地方太冷了,冷到他身上潰爛的皮肉都僵硬得流不出血,冷到燕涼的呼吸都帶上微不可察的戰栗,一股涼意竄上心頭,深入骨髓。
這裡是垃圾堆,是無數殘存肢體的栖息之地,他們藏在一個個縫隙裡,與鼠伴生,與鼠相互為食。
他們早已失去了人類具備的特質,剩下的隻有和獸一般活着的本能,兩個不速之客,在他們眼裡僅僅是會争奪食物的同類。
美與醜,完整與否,肮髒與否,這是屬于“人”的思考,不是屬于他們的。
遲星曙喃喃道:“他們曾經是上面的乘客嗎?”
燕涼搖頭,“是失敗的實驗體、或者來自樓上的人。但我想,這是每個乘客的等可能結局。”
看似是金字塔層層遞進,實則是規模化的流水線。
一個人從完好到粉碎,無論開始有多麼光耀輝煌,經過一道道程序都被抹去痕迹。
這才是繁華背後慘痛的真相。
“何必呢?明明可以建立一個有序的社會的開始——因為一個傳染病,至于嗎?”遲星曙忍不住道,他不知此時的心情是悲哀多一點還是憤怒多一點 。
“你還記得我們昨天聽到的那些信息嗎?”燕涼眼眸沉沉,“所謂的末日綜合征,實則每個人都有,治好了,身體所有機能會都會向更好的方面發展;治不好,就是渾渾噩噩,沒有自我意志的‘奴隸’。”
“像……進化?”遲星曙恍然,“這是在篩選人類嗎?可這是同胞!不是菜市場的豬肉……”
燕涼扯了扯嘴角,眼中幾分諷刺,“我們也是别人眼裡的豬肉。”
“别人?”遲星曙臉一白,“你說的不會是這場災難背後的神嗎?”
“不是神,是人。”燕涼靜靜道,“這艘船,或許就是我們命運的縮影。”
隻是範圍更大、形式更高級的一種篩選——本質上和挑豬肉也沒區别。
燕涼想,難怪項知河稱那個副本為篩選本。
挺貼切的。
遲星曙道:“船上的那些人會知道自己将有這樣的下場嗎……”
燕涼:“你覺得那些娛樂設施是什麼?”
遲星曙花了點時間理解。
燕涼慢慢等他,看他眸中緩慢湧現出一種不可置信,“難道這是一種安撫嗎——”
哪怕反抗了,最終還是會因病瘋魔,不如留下希望,在醉生夢死裡迎來自己的結局,還能換來文明史上為人類前途獻身的光輝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