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帶的人,不會讓祁聿好好豎着走出去。
祁聿依舊摻拌着随意,吊兒郎當附和這句。
“嗯,自然,我也忙,剛接手工部多是雜事,你我想法一緻。”
邊呈月不慌着用膳。
出聲打聽:“那你今日該如何出手置我死地?”
又覺得祁聿如此境遇大言不慚是個笑話。
她夾個花卷,用筷子将中心剖開,菜塞到當中。
多出動作從身後摸出兩張不算薄的文書,抵着邊緣朝對面推去。
“内帑。我辦國祭禮器貪墨案子時候,發現戶部不少人不敢盡言,恰好我在鎮撫司衙門行差,便着人私刑問了幾句。我們司禮監有人替皇爺行這道秘差,昨日你來看我後,是不是想着你夫人誇我的好回家了?你的直房我叫人搜了,這等冊子時常要記錄是出不去宮的。”
她咬下一口後,很是認真的看向邊呈月。
“我要去舉了這道案。”
邊呈月肩胛可見的僵住,頸側迅即額角青筋迸出,血紅眼底看向對面。
大聲喝退外頭圍守的人,讓人盡數退出去。
聽着外頭寂靜,他打開細掃幾眼,一掌死死捏住文書。
聲音不自然尖銳:“你舉發這,整個司禮監全下獄。陛下遷怒起來我們全會死,你要斷陛下在廷内的一臂?”
“你到底要做什麼!”
此刻再看祁聿就覺得他猶如瘋癫之人。
内帑,是天下、朝廷無人所知的陛下私産,不走正經稅收而來、不供國本的錢财。
這些錢經從劉栩手上私自搜刮、貪蔑而來,供陛下私下消遣所用,一筆能攻殺陛下的私産。
這是司禮監秉筆之下無人知的一道私密... ...
祁聿承接他的一切不理解情緒,淺淺掀眼:“這道罪我散出去,從你這裡突缺,你認罪也該死,不認罪也該死。我嘛,陪你喏。”
“但是我孤家寡人死隻死我一個,以你亂的這片天,你我的血填不夠,你猜還有誰陪我們?”
邊呈月恍然,祁聿雖然是散罪的禍首,但東西是從他這裡遺失... ...
他暴戾一掌拍向桌面,桌面碗盤震得叮當作響,粥潑了、花卷滾到地上,就連菜也灑了。
“你我不涉無辜,我雙親妻兒無辜!你不遵規矩!祁聿,你此番行的如此卑劣,日後廷内你還能走麼!勸你别過于激進将自己的路行窄了。”
祁聿眼底坦蕩無濁,微微掐眉。
“第一,我舉這道案陪你同死,我都死了還有什麼規矩不規矩。第二,陛下私存内帑,言官不能論?天下不能論?京官場本就不淨,洗一洗又何妨。”
“此道案殺盡你我,血洗司禮監。”祁聿攤手,“我承認我無恥,我赢不了你,那我得不到的就同歸于盡吧。我不怕死,你當初敢什麼不顧自閹進宮,你自是也不怕。我們早晚有這一日,你眼下看不開什麼。”
“昨日你殺我問心無愧,今日我與你同歸于盡、與整個司禮監同歸于盡我也問心無愧。祁聿行的不光彩。”
“但夠了,”祁聿皮笑肉不笑看向對面,“現在——你怎麼選。”
選什麼。
祁聿舉了這道案子,讓天下知道陛下為人、司禮監行事,世人、史書上他們全都該死,永垂後世。
剛剛結束的京官場要再來個天翻地覆。
禍頭的祁聿跟他一個都跑不掉,天子一怒,再如前幾月伏屍百萬,再血洗一次。
此番天地變不變色... ...
邊呈月心中盤算一番,隻恨昨晚對祁聿下手不夠幹淨,竟給自己、給司禮監、給陛下留着這般禍事!
本用過早膳,眼下瞧這桌子飯菜。邊呈月扶起碗,夾着菜慢慢咀嚼、猶如品賞。
“你赢了,我沒你狠,為了赢連同歸于盡也想試一試。”
祁聿是真豁得出去。
“這送行宴我确實喜歡。”
祁聿心裡重重一落,肩胛惶然激靈了下。
這案子舉出去,要死的人數不盡。
邊呈月一笑:“老祖宗知道你行這個,肯定想打死你。你便是踩着我上了秉筆之位也不好坐,我等你。”
皇爺若聞半縷風聲,祁聿轉眼就來陪他了,他行的太險,完全不要命。
祁聿從桌旁提了兩壺酒,扔他一壺。
邊呈月接的狼狽。
她撥了酒塞仰頭飲上一口:“那你等我,反正我是活骨背皮,早晚與你作伴。”
抱着壇子慢悠悠撐撲到桌邊,眼底空洞無依地看對面那身赤紅職袍:“你輸,輸在你活着。而我赢,赢在我已經死了。”
邊呈月看着酒壇子,目光略微偏偏,有些不忍直視。
“所以你當初不是無意去我家讓我夫人評說你,你是故意用她在這段時間念叨刺我的心,讓我對你容情。”
她眯着眼睛似笑非笑,又重重點頭供認不諱,“是。”
“你眷念家人,我才能活,多謝你重情。”
“我派人刺殺你那日明明沒用兵部流出的器械部件,我知道你要按我頭上。所以我反過來将這道案子按你身上,也是你故意引我?”
邊呈月細細探量祁聿神色:“昨日陸斜是真被人非禮你替他出頭,還是你讓人故意這麼做出宮,勾我拿你?”
祁聿面色淺淡,邊呈月盯緊看了會兒實在看不出來,倏然吐口笑。
“是你叫人做的。”
祁聿沒死,誰敢動祁聿的人,宮内外這麼沒眼色的蠢貨幾乎沒有。
陸斜有沒有配合昨日那出哭喪的戲碼不重要了。
‘戰帖’規矩是不涉無辜,而祁聿手上真正的無辜是他的掌家唐素,自那日後便沒出現在過祁聿身旁,反而這個幹兒子陸斜重磅出現那麼兩遭。
邊呈月搖頭,也撥開塞子,伸手跟祁聿要碰。
祁聿擡手,這壺酒有些晃顫拿不穩,瓷聲一撞,撞得她怔詫半息。
邊呈月擡眸:“你幹兒子把他身上所有家私全給了我,隻為昨日進來看你一眼,他也知道你進來不會活着出去。”
“他要是見旁人我或許直接就放了,但見你祁聿,我不放心。昨日他進來前我着人搜身,他在我面前脫得.一.絲.不.挂......”
都是受過刑的,最懂這種剝衣有多殘忍。
“他對你也算盡心,你這麼騙個孩子,日後對得住他與你的這番誠摯?”
祁聿一愣,陸斜對她的情誼被人這麼直白剖出來,她一時五味雜陳不知如何自處。
眼下渾濁化開,她輕輕笑出聲。
“陸斜當真對我是這番真心?那你不說,他不曉,他不還是我疼愛的小玩意?他蠢,我哄着就是了。”
瞧眼時辰,過一會兒司禮監該開早議了。
“吃好喝好了?上路吧,我看着你走。”
邊呈月理理衣袖,将酒壺裡餘剩下的一飲而盡。
淡飯黃齑硬是讓邊呈月吃出珍馐美馔模樣,吃飽喝足,他有一絲依戀地擱下筷。
“嗯。那還請祁秉筆遵在下的遺囑,将我雙親妻兒送至安全的地方去。”
“自然。”
“宿州,我安排好了。”
邊呈月仔細望着祁聿,最後坦然挽笑:“難怪司禮監衆人喜歡死你手上。”
祁聿是真有道義
他們一行人總說祁聿鏟草不除根他日大禍,便是自己也從未給他人留過幾回善,大多是趕盡殺絕,畏得是被記恨後累年挂礙。
如今落到自己身上才覺祁聿實在大善。
他喃喃:“比他們好,多謝。”
‘戰帖’下不涉無辜,可‘戰帖’結束後便沒有無辜。
祁聿能守規矩至此,隻能是他了。
如此看,他自己也不知道祁聿守沒守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