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上撕開一條口子，從東方的地平線上泛出青藍色的墨迹。

錯綜的吊橋貫穿整片森林，如同城市上空的天橋。盛襄走出森林時，朝陽從雲層中間冒了個頭，夕霧依然朦胧。站在吊橋盡頭，他的身後是一片原始叢林，前方卻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荒漠，大地像被斧子削過一樣平整。

遙遙望去，隻有一隻夢蝶振翅飛行。

它漸漸遠去，盛襄極目遠眺：“再往前飛，就是深淵了吧。”

勘探者道：“夢蝶要趕在太陽出來前飛到深淵。”

“人類意志控制不了怪物的軀體，是你說的吧？要是這樣，夢蝶怎會主動去深淵自殺？”

“是我說的。不過，這是本能，生長在黑暗裡的夢蝶天生就會被深淵吸引。”

實驗體終究不是機器，腦中沒法植入什麼導航程序，他要是科學家，也會想其他辦法提高實驗體完成任務的概率。

解法也不複雜，盛襄很快就想到了一種。夢蝶晝伏夜出，能估算出離開森林的時間大緻在清晨，隻要編輯夢蝶基因使其畏光，它們就會像飛蛾生來被光源吸引那般，本能地飛往能完全屏障紫外線的深淵。

蟄伏在森林中的夢蝶，總有一晚會因沒有及時破繭而被同類吃掉；飛出森林後沒有前往深淵的夢蝶，會在太陽出來後被曬成蝴蝶幹；而飛往深淵的夢蝶，無異于飛蛾撲火。

條條路求生，條條都是死路。

想到操縱夢蝶命運的人們自己，盛襄輕輕應了句，“我們都是蝴蝶。”

夢蝶誕生的意義就在于将這個世界的“波長”通過深淵散播出去。勘探者并不覺惋惜，他緩緩道：“我認為，開始探索宇宙是文明發展到一定程度後的必然走向。大災難以前，各國航天局争相向宇宙發出信号，那時的人相信，終有一日我們會向宇宙拓張；為了生存人類自斷臂膀，航空站盡數廢棄，現在我們向深淵發出信号，則是在向其他文明求救。”

盛襄按了按眉頭，這套救世論雖駭人聽聞，但本質的訴求都一樣。遠古時代，猿人進化為人時，就懂得在面對災難時祈禱神明。百萬年後，人們面對完全超出人力範圍的大災難，還是會想到求助更高等的文明。

勘探者問：“在你們那裡，人們也會尋找世界之外的世界嗎？”

“當然，在計算機有半個籃球場大的年代，科學家就已經在向兩萬光年外的球狀星團傳遞地球的信息了。”[1]

“看來我們的世界在很多地方都有相似之處。”

豈止！盛襄心道，兩個世界的科學發展和曆史進程出奇得相似，這裡就像是一條世界線在某個節點突然分岔的未來世界。

“可惜近半個世紀以來，太空探索全面停滞，人和惡種的戰争結束之前，哪裡還有餘力進行星際探索。相比之下，深淵是我們連接宇宙的一條捷徑，一直以來，我們試圖向深淵發送信号，也是在向其他世界求救——宇宙何其廣袤，一定存在着文明水平倍超我們的先進族群，當祂們發現我們——跨時空的溝通一旦成立，或許就能帶來改變末日的技術大爆炸！”

盛襄撓撓耳朵，故鄉的科技好像比這個時代還要落後一些。他換了個問題：

“對了，你是怎麼認識肖恩沃克的？”

“在索菲亞聖嬰院。”

“遷徙者”洛佩斯建立索菲亞聖嬰院的初衷顯然不是出于慈善，他訓練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隻要教育他們笃信自己是為某種遠大理想而奮鬥的集體的一部分，就能讓他們做任何事。

勘探者推開樹屋，“這裡有望遠鏡能看到研究所。沃克所使用的遷徙儀器就在那裡。”

盛襄撥開厚厚的蛛網，再用布擦拭鏡頭，透過小孔，看到遠方那道深色的斷裂如同巨人皮膚上的猙獰傷疤，也像極了星球億萬年前最原始的樣子。

“真大啊……”

書上說，地裂足有三千五百公裡，橫跨兩大洲，輻射範圍延年增長。畫面中隻露出地裂的一截，是濃黑的一條線，要把天空都吸進去似的。

也不知“滄海桑田”需要多久，但在這片土地上，從繁榮的國家到無盡的荒原，也隻過了四十年而已。

勘探者轉動望遠鏡，盛襄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鋼鐵堡壘。“我看到研究所了。肖恩沃克就是在那裡進行了……靈魂遷徙？”

“沒錯。”

“那還有其他人做了和肖恩一樣的事嗎？還有像我這樣的人嗎？”

勘探者搖了搖頭，“事實上，遷徙實驗在兩年前就幾乎終止了，肖恩是最後一個志願者，當時他走下遷徙儀的那一刻毫無變化，宣告遷徙實驗徹底失敗。上天眷顧，你的出現終于證明了博士的假說。”

“什麼假說？”

“深淵所蘊含的龐大能量能消解地磁和一切‘此空間’的能量物質，使空間形成極端凹陷，從而實現前往‘彼空間’的躍遷，那麼深淵之下隐藏的就是時空遷徙的通道。”

盛襄：“即便其他世界的高等文明終有一天收到了你們的信号，由于任何已知物質都無法在深淵中存在，躍遷通道也就不存在了。”

勘探者：“物質湮滅之境，靈魂可以躍遷。”

“寄希望于來自高等文明的靈魂來到這個世界，然後像聖神降臨那樣為這個世界帶來救贖？”盛襄無奈，“聽起來希望渺茫！”

“成功與否，這裡的一切已經和你沒有關系了，不是嗎？”勘探者柔聲道，“你隻是想回家罷了。”

回家。僅僅是想到這個詞，都能讓盛襄的心髒十級地震。

這本該是他們的末日，過去，現在，未來都和他沒有關系。

在荒漠中徒步兩小時後，盛襄來到了深淵研究所。

建築的造型像是星際時代的超前産物，材質用料卻相當古樸，純粹的鋼鐵的結構帶給人強勁的沖擊力。大門正對深淵的方向，層層疊疊的拱門猶如放大的聲呐，日複一日，發出無聲的呐喊。

門柱上的電子屏顯示着距離深淵輻射區的距離，目前距離三十公裡。輻射區，也就是寸草不生的荒漠絕境，正在以每年的一到三米的速度向深淵兩側的土地擴張。西邊，在遙遠的大洋，海水日複一日地倒灌入海溝，二十年後，大洋就會徹底消失。最終的末日倒計時早已開啟，兩道地裂交彙的那一刻，将徹底吞沒這片土地，讓萬物重歸虛無。

盛襄在大門前駐足，望向建築頂部高聳入雲的鋼管。還不待他開口詢問，勘探者就解釋道：“那是收集信息素氣息的探測針，就是它們檢測到夢蝶的信息素，才有了監控裡的波段。”

“氣味也有波段嗎？”

衆所周知，深淵的輻射足以扭曲、轉移和消解地磁。弗裡曼偶然獲得一塊深淵物質，便創造出了赫伯号這樣一個平行空間。任何現存的儀器都無法突破深淵的屏障帶來有效信息，無數天價勘探機器人進入深淵都如同石沉大海，未成想，信息素竟然能逃過深淵磁場的屏蔽。

“當然，五百年前人們還認為固體中的分子是靜止狀态，理論都是用來打破的。未來說不定能解析出氣味波段中蘊含的信息。”

“我在外面從沒聽說過深淵研究所的發現。”

勘探者搖了搖頭：“五年前這個發現剛出來的時候引起過科學界的熱議，但沒幾年就淡下去了，帶不來切實的作用，這一代的政府和投資商早就失去了耐心這種品德。”

人進入深淵留下信息素後，人體很快就會在深淵的磁場環境中迅速衰竭。夢蝶也是一樣，最終也隻是留下短暫的波段，并沒有帶來實質性的改變。在理論科學完全停滞的時代，有限的資源通常不會無條件地投入在五年、十年都不會有成果的理論研究中。

“走吧。”勘探者扣住盛襄的手腕進入大門。

盛襄省視着甩開他的手，大步向前。

穿過鐵灰色的長廊，他們來到了擁有“靈魂遷移器”的房間。盛襄屏住呼吸，在打開門看到那如同宇宙艙的儀器時，心髒都完全停跳了，真正站在這裡，他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本能地想要退縮，卻因為對于回家的劇烈渴望，幾乎不能動彈。

勘探者接通電源，在鍵盤上輸入了一連串指令，而後打開艙室那厚重的門闆，對盛襄道：“你可以進去了。”

“我還要再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