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靈魂本是的清風,落地人間裹了一身塵土才稱得出欲望的斤兩。少年被那夜入耳的缱绻勾起了欲念,軀殼初熟,再不能回歸未開化的輕盈。
總統重諾,免他罪責,再不打擾他的生活。他也會守約,從此不做殺手。總統府的高牆攔不住天狼星,卻将奇迹和盛襄分在兩個世界。好在,巴塞的一切都是流動的,接下來就是漫長的夏季,空氣裡複雜的氣味魔幻得像是另一個嶄新的世界。雨水浸潤每一寸土地,苔藓與青草無差别地吞沒人類未能占有的地方,将動物的屍體、腐爛的植被、城市的垃圾,化作蘑菇、野花與蓬勃的綠意。
蜜蜂從郊外的花田中振翅飛起,掠過城市,穿過人群,來到放學後的校園,最終落在一束黃玫瑰上。黃昏的光線在它的翅膀上閃爍,映出躲在樓梯拐角處的少女的身影。
那是個黑黑瘦瘦的原住民女孩,戴着眼鏡,小步跟在目視前方、大步行走的銀發的實驗體身後。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開口,聲音仍小得像蚊子叫:“請…請等一下!”
這樣說着,她從背後取出一束還帶着水汽的鮮花:藍薊如利劍般挺立,蒲公英的金傘點綴其間,潔白的旋覆花拱衛着主角黃玫瑰,星星點點的白花蛇舌草讓這束野花顯得明快又靈動,連帶着露水的清香一并撲面而來。
“這是我淩晨摘下的鮮花。我想……送給你……”
“啊呀,手指都被紮破了,真可憐。”一個嬌俏的女聲打碎了少女的勇氣。
黑瘦少女猛地擡頭,手一抖,野花散落在地。眼前不是别人,正是大小姐路易莎。少女的心意就這樣暴露在夕陽下,她慌亂彎腰撿花,眼鏡也掉在地上。
“喂,趁早死心吧。天狼哥哥沒見過你那張照片,估計連你是誰都不知道吧。”路易莎抱着胳膊道。
提及照片,少女的小臉皺成一團,看上去都快哭了。她是貧民窟的野孩子,因在沃克總統慰問災區時獻上一束野花,被記者的鏡頭捕捉到,誕生了一張充滿社會意義的新聞照。而她作為苦難的具象化,一夜成名,聖胡安學院借機宣傳,将她帶到首都,入讀貴族學院。
在這所不屬于她的階級的學校,她與周遭永遠隔着一層無形的玻璃。
沒有人欺淩她,那些富家子弟待她甚至稱得上善良。
可疏離的善良,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憐憫。
少女摸索着戴上眼鏡,良久,像是憤懑的胸腔内有什麼東西要沖出來:“關你什麼事!”
路易莎哼了一聲,“ 你倒說說看,你喜歡他什麼?你了解他是什麼性格嗎?你知道他是誰嗎?我看你根本就是——”
“Geist是和我一樣孤獨的人!”少女吼出來,“你又怎麼會懂……”
路易莎冷哼一聲:“原來,你知道他是Geist。那是天生不需要合群的實驗體,他不懂得熱鬧是什麼,又怎麼會懂孤獨?你在别人身上尋找孤獨的解藥,才是真的蠢!”
路易莎驕縱慣了,沒想到一句話會徹底點燃少女的怒火。她猛地撲上來,将路易莎推倒在地,抓起一支帶刺的玫瑰,任由鮮血順着指尖滴落,将花莖對準路易莎的臉刺下。路易莎躲閃不及,臉頰頃刻間被劃出一道血痕。
“你——你敢打我!?”
少女的力道大得出奇,膝蓋骨壓在路易莎胸口,幾乎要掠奪光她胸腔内的氧氣。時間仿佛按下了暫停鍵,路易莎隻得睜大眼睛,目睹着少女如同毒瘾發作一般痛苦地抽搐,酸臭的液體從對方口中滑落到她的臉上。
生死攸關之際路易莎掙紮着恢複一點力氣,正要推開身上的人,卻發現對方的手指正長出黑色的倒鈎。
隻見少女的四肢迅速抽長,皮膚泛起灰綠色,宛如被真菌侵蝕的枯枝。她殷紅的唇瓣張開,露出一排細密的牙齒,舌頭如同昆蟲的口器那樣探出。
“救命!救命!!!”路易莎一邊向後爬,一邊尖叫——
這是怎樣一隻人蟲!像是巨大的紡織娘,四肢抽長,關節突出,背部退化了的翅膀緊貼皮膚,邊緣閃爍着微弱的藍光。
路易莎爬到樓梯口,膝蓋一軟滾了下去。
紡織娘開始鳴叫,叫聲很大,就好像那些生活得過分孤獨的人,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有被聽到的可能。
那聲音如同一把鑰匙,喚醒了夏日深處最幽暗的匣子。空氣中開始響起密密麻麻的振翅聲,最先出現的是蚊蠅,它們從樹葉的陰影中湧出,在空中織成一張流動的黑網。緊接着是蜘蛛,從牆縫和地磚的裂隙中爬出。起初還無人在意,但随着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蟑螂群從下水道湧出,鋪天蓋地,像一條湧動的黑色地毯。蜈蚣盤繞着樹幹向上攀爬,各種各樣不知名的飛蟲們向教學樓靠近。
路易莎想要站起來,但扭傷的腳踝處傳來劇痛。蟲群從四面八方湧來,密集的蟲足發出“沙沙”的聲響。
“别過來——别過來啊啊啊!”
就在這時,一道銀光劃破了蟲群的包圍。那是一把閃着寒光的鋼尺,精準地釘在了紡織娘畸變體的口器上。少年從四樓跑來,飛身跳到五樓走廊,将外套甩給路易莎,同時厲聲:“躲起來!”
路易莎用衣服蒙住腦袋,隻露出眼睛的位置。隻見奇迹背後生長出散發着淺淺熒光的淡藍觸肢,像捕獵的水母那樣,固定住躁動的紡織娘。他沒有絲毫猶豫,雙手攪動,頃刻間便扭下了紡織娘的前肢。
路易莎捂住嘴巴,胃裡翻湧着酸水。
這時,群蟲仿佛受到了女王的召喚,潮水般向少年湧去。轉眼間,奇迹全身上下都沾滿了各色蠹蟲,眼看就要被萬蟲噬咬,他抓住紡織娘的另一隻手,竟直接連帶着惡種從五樓的過道上翻了下去。
操場聚集了保安和未離校的學生。天空中,紡織娘震顫着鞘翅,身上馱着一道人影橫沖直撞,給下面的人吓得不輕。奇迹臂膊繃緊,将鋼尺刺入紡織娘的鞘翅,然後如剖開熟透的橘子般順勢下劃,拉出一道豎直的傷口。
翅膀就這樣被半割半扯地切了下來,紡織娘失去平衡,急速下墜。奇迹身上的蟲群此時已散去大半,他抓準時機,在大約兩米高時一躍落地。
“所有人立刻回教室!鎖緊門窗!重複一遍——”校内安保緊急疏散滞留的師生,惡種和蟲潮同時出現,必然攜帶大量病菌,一旦失控,燥熱的夏天将會讓整個都城都成為惡意病毒的溫床。
站在最前面的保安面前,數不清的節肢蜈蚣如黑色洪流般湧動。保安顫抖着舉槍,扣動扳機——砰!砰!砰!三聲槍響在校園中回蕩,子彈擊中地面,隻激起幾簇泥土與斷裂蟲屍。“該死!”他大罵。
話音未落,蜈蚣已攀上他的褲腿。那細長的節肢帶着不可思議的力量,纏繞着他的小腿,如同千萬細針刺入血肉。保安的平衡被瞬間打破,他向後仰倒,如同慢動作般墜入那片蠕動的黑色海洋。他的喉嚨裡迸發出一聲尖利的慘叫!其餘安保人員目睹這一幕,面色慘白如紙。原始的恐懼從脊髓深處噴湧而出,職業素養在這一刻土崩瓦解。幾人丢下武器,與慌亂的師生一起擠向教學樓。
紡織娘吞噬着鮮血,發出一種介于啜泣與滿足之間的詭異哀鳴,響徹雲霄。奇迹一個滑步前沖,撿起地上掉落的電擊棍,指節因用力而發白。他高高躍起,電棍在空中劃出一道白色的電弧,直指那顆依稀還保留着少女輪廓的畸變頭顱,電流噼啪。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天狼哥哥!不要殺她!”
路易莎的聲音從五樓樓道傳來。
奇迹的動作慢了半拍,電棍的軌迹偏離了緻命點。紡織娘扭轉頭顱,口器如液壓鉗般咬合——咔嚓!電棍應聲而斷。
“啧。”無數飛蟲像被磁鐵吸引般朝奇迹湧來,他隻得後空翻,甩開身上的飛蟲,與紡織娘拉開距離。
紡織娘已找到新獵物——另一名來不及逃跑的保安。它覆蓋在受害者身上,進食的滿足感暫時安撫了它瘋狂的神經。蟲群仿佛受到某種無形指令,停止了進攻,在原地徘徊。
直升機的轟鳴聲劃破長空。畸變管控中心的消息顯然已經傳達。裝甲車刹車的尖銳聲響從校門外傳來,全副武裝的軍人湧入校園。軍人們快速組成一道人牆,槍口一緻對外,卻在中央讓出一條通道。靴子踏在地面的聲音,沉穩而有力。
“是總統先生!”師生驚呼。
盛襄在畸變體保镖的簇擁下,逐步靠近那隻巨大的紡織娘。距離足夠近時,一道黑色的花枝從他手腕延伸,纏繞住紡織娘的蟲身。片刻,紡織娘停止了掙紮,仿佛被抽幹了所有力氣。
“是你啊。”盛襄感慨,“原來,你來這裡上學了。”
紡織娘的頭部輕輕顫動,發出低沉的蟲鳴。在場衆人無不震驚——總統竟認出了這隻惡種!
初見時,她曾向總統獻上一束野花,從此改變了她的命運;再見時,總統依舊如天神般降臨,而她卻已面目全非。漆黑的桔梗花從她斷裂的鞘翅處綻放,紡織娘緩緩生出嶄新的翅膀,意識也随之回溯。她聽見總統溫柔的聲音:“這個世界早已不再隻屬于人類。不必執着于身份,你會找到自己的生存空間。”
盛襄将黑桔梗的力量駕馭得爐火純青,他一舉一動無不被注視,已然成了人們心中無所不能的信息素之神。
紡織娘振翅而起,叼起一支散落的黃玫瑰,向盛襄飛去。保镖們欲上前阻攔,盛襄卻擡手制止,接過那朵沾染露水與鮮血的玫瑰。
“謝謝。可以拜托你,把這些蟲子帶去遠離人群的地方嗎?”盛襄請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