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鶴行輕笑了聲,道:“毫無關系。”
李硯書道:“他們不都姓元嗎?”
還以為會是父母兄弟帶血親的那種。
白鶴行道:“難道姓李的都與你有血親嗎?天下之大,毫無關系卻長相相似之人都有,何況隻是一個姓。”
李硯書笑道:“萬事别說這麼絕對,說不定咱兩幾百年前還是本家呢。”
“縣主說笑了。”白鶴行道,“三十年前,元家入仕者數不勝數。先帝在位十年,骩任其三州大都督,處尊居顯,無人可比。”
李硯書若有所思,元家原來那般顯赫麼?
白鶴行道:“那年新科及第者能人衆多,元翕在其中才華并不出挑,可他依然做了翰林院編修與學林院掌事,你知道是因為什麼嗎?”
李硯書臉上一貫挂着笑,此時卻沉下了臉。
她當然知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因為什麼——她如今與元翕本質上沒有分别。
白鶴行繼續道:“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帝登基的第一把火就燒了元家。一夜之間,元家高台跌夢,成了一捧灰燼,也成了人人都能踩上一腳的蝼蟻。舊的世家倒下,新的世家補上,就如雨後新筍,繁榮之下滿布舊創。”
武明元年元家獲罪,男子或下獄或流放,家眷也都下放掖庭宮為奴。然而武明六年,從延州來的無名小卒以女子之身連中三元,讓所有人始料未及。元鴻今成了武朝有史以來第一個女狀元,照往制應讓其進翰林院,绶官職。可這也引來了群臣反對,不能以女子之身攻讦,便捏造了一個元氏餘孽的罪名,順理成章阻止元鴻今入朝為官,否則他們就要血濺朝堂,以死明志。即使元鴻今與那個“聲名顯赫”的元家沒有任何關系。
竹蔭小道徐行,白鶴行眸中漆深,“我得謝謝你,你那一番話點醒了我。”
李硯書思緒一頓,道:“什麼話?”
“入學九年,虛席以待。”白鶴行回憶道,“之前一直不解,老師為何一直安排我獨住。”
李硯書道:“難道不是為了等我?”
白鶴行道:“是,也不是。”
說了等于沒說。
元鴻今的房裡有很多書,李硯書掃視一圈,暗歎不愧是先生,這書比齊夫子那裡的還要多。人住在裡面,不像是住在房裡,倒像是住在書裡。
白鶴行倒了茶,斂眉立于一側。
李硯書看着盞中茶,覺得索然無味,她道:“學生有一事不解,還請先生解惑。”
元鴻今看着李硯書,須臾後道:“問吧。”
李硯書盯着元鴻今的眼睛,四目相對時,她道:“先生背後之人是長公主嗎?”
這話問的沒有任何餘地。可李硯書清楚,武明六年,即便元鴻今是文曲星下凡,博古通今滿腹經綸,可她一個從延州來的考生,又是如何能過五關斬六将,一路殺到金銮殿一舉拿下三元榜首。如果是元家昔日光景或許還有可能,可那是武明六年,還是一個人人喊着元氏餘孽的時候。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1】元鴻今僅憑才華絕對到不了榜首之位,所以背後一定有人在助她。
李硯書将話幾乎挑明,氣氛本該凝重,可元鴻今聽完卻是看向白鶴行,語氣中甚至有些笑意。
“我說過她很聰明。”
白鶴行颔首,顯然認可。
李硯書起身作别,道:“我師父讓我來元安後找你,說你能教她所不能教,達她所不能達,所以初次見面我就稱你為先生。四合陣讓我肯定師父所講,但我沒想到師父也有看走眼的一天。你可知長公主在做什麼,與其為伍,無異于助纣為虐!此道李晗不屑,故,不能完成師父囑托,拜元先生為師。”
“你師父可是毋玄?”
李硯書回頭,沒有說話,意思卻很明顯。
元鴻今放下茶盞,溫聲道:“你與她年輕時候的性子倒是一樣。”
“當年她救我一命,說是日後要我幫她辦一件事,時隔十六年,沒想到她卻是将你送了過來。”元鴻今看向李硯書,仿佛是在透過她看着另一個人,笑道,“她還好嗎?”
李硯書轉身,道:“師父一切都好。”
元鴻今點點頭,道:“那你可還好?”
她問得自然,乍一聽沒有問題,可李硯書聽着卻心一沉。
“你不必慌張,你的情況,你師父當年也經曆過。”元鴻今道,“那時她隻比你現在大上兩歲,因為出手救人,體内兩股内息相撞,險些走火入魔。但你師父的師父在那時身陷囹圄,你師父為了救她的師父,一人一劍,連闖五州救人。可惜,人還是沒了,你師父此後也消失在天下人眼中,從此了無蹤迹。”
這還是李硯書第一次聽到有關師父以前的事,情緒上湧,不禁道:“元先生既知道師父事迹,必然也清楚師父為人,她老人家雖不比高義薄雲之士,卻也是俠義心腸,是非分明。您為她故友,難道不知長公主做的那些事麼?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恣睢暴行,與盜跖何異?【2】先生今日與虎謀皮,當心來日反噬,反為虎所傷。”
其實李硯書作為晚輩是不該說出這番話的,但是壓抑這麼久的情緒一出,她就叫其沖昏了頭腦,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等李硯書稍微回過神來,就知道什麼叫為時晚矣。
元鴻今穩坐蒲團,抿了口熱茶。
房裡一時間安靜下來。
元鴻今到底是白鶴行老師,她眼裡起了波瀾,出聲打碎沉默。
“你先前說我虛席九年是為了等你,其實不然。”白鶴行朝元鴻今躬身,對李硯書道,“隻是因為這次入元安的人是你。恰好是你,渭陽王之女。你自出生就擁有普通人窮其一生都到不了的高度,所以縣主可以輕易說出俠義心腸,是非分明這種極度自由的話來。因為你身後有整個渭陽托底,所以你不怕輸,你也不會輸。你說日殺不辜,肝人之肉,你不忿上位者暴行,卻忘了布衣黔首的無可奈何。你說先生與虎謀皮,焉知獨木難支,孤掌難鳴。縣主既知唐家一事,為何秘而不宣?縣主隐而不發,又是在籌謀什麼呢?”
李硯書呼吸微促。
元鴻今放下茶盞,道:“說你聰明,你可以憑借蛛絲馬迹就猜到其中聯系。說你不聰明,你既已猜出我與那位有關系,為什麼還是按兵不動裹足不前?你如今在我們眼裡已是如見肺肝,一目了然,可你卻沒有看清你的對手,你的視線還停留在最淺顯的一層。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是别人的手中刀,局中棋。”
李硯書垂眸沉默須臾,再次看向元鴻今,溫聲道:“那依先生所言,學生應當如何?”
元鴻今道:“既為人手中刀,那就刀鋒反戈。為人局中棋,自是奪子而下,易身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