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禦醫不選盞河燈?”沈洵轉頭望向上司。
林望舒随性倚靠石欄,大拇指扣在刀鞘口漫不經心向上一提,腰刀出鞘半寸又被她壓回鞘中。
來回幾次,她懶懶開口:“你幫我選吧。”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沈洵抿唇微笑,“林禦醫等稍等片刻,屬下去去就回。”
他走向街對面販賣河燈的小攤,連帶幽幽藥香一并離開。
厚重裘衣壓在身上,襯得少年本就不甚寬闊的肩背愈加單薄,惹人憐愛。
林望舒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視線挪向小攤後面屋檐下懸挂的三個燈籠,每個燈籠上分别有一個隸書大字——酥心齋。
随着思緒飄遠,三個大字在她眼中逐漸變得模糊。
沈洵十七歲從太醫署的考核中脫穎而出,未及弱冠便入奉藥局為主藥,至今已有兩年。
少年得志,自然向往更高的位置。有人的地方就有争鬥,父母早亡又失去老師庇護的孤兒要往上爬,何其之難。
“讓開,讓開!”哒哒馬蹄聲驚碎放生池邊的和樂融融,也将林望舒飄遠的思緒拉回。
三四個護衛模樣的青年策馬開道,時不時揮鞭抽向擋路行人。在他們之後,一位紅衣小郎君縱馬而來。
嫌販賣河燈的小攤礙事,小郎君一腳踢翻本就不甚牢靠的木攤,桌上河燈散落一地。
沈洵撲上前接住一盞粉白荷花燈,恰巧擋住小郎君去路。小郎君一腳踢在沈洵後腰洩憤,從他身上跨過徑直走進酥心齋。
跟随小郎君的護衛掏出兩串錢,一串丢給攤販,一串丢至沈洵身前,揮手呵斥人群散去。
林望舒面無表情穿過人群,沈洵抱着完好無損的荷花燈龇牙咧嘴坐起來,忍痛笑着遞上河燈:“林禦醫可喜歡這盞河燈?”
林望舒俯視笑得小心翼翼的少年,興味盎然。
她一把攥住提着糕點從她身側走過的小郎君,目光冰冷道:“内城走馬便算了,踢了人不知道賠罪?”
蘇沁甩了甩手臂欲掙脫她的手,不想沒能掙開,沖随行護衛喊道:“你們是死人不成?”
護衛猛然回神,手執馬鞭朝林望舒來。
林望舒扭住少年手腕,擡腳用力踢他腘窩,迫使他不得不單膝跪地,随後抽刀出鞘握在手中,喝道:“站住!”
她氣勢驚人,手中橫刀乃制式軍刀,官差方可佩戴,護衛一時不敢上前。
蘇沁艱難扭頭,恨恨地自報家門:“吾乃宋國公幼子蘇沁,爾豈敢傷吾?”
林望舒嘲諷道:“聽你這語氣,我還以為宋國公親臨。”
圍觀群衆大笑不止。
沈洵抱着河燈爬起來,垂眸道:“為屬下惹上宋國公府不值得,放開他吧。”
林望舒斜睨他一眼,豎着刀身輕佻地拍了拍少年的臉頰。出身尊貴的少年幾時受過這種羞辱,面如冠玉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
她隻當沒瞧見,冷聲道:“向他賠罪,向被你踢翻攤子的老人家賠罪,向被你手下抽打過的所有人賠罪。若是不賠罪,我立即送你去見官,自有魏律定你的罪!”
女郎得知他身份後還不依不饒,蘇沁忐忑問道:“敢問尊駕是誰?”
“林望舒。”
“林望舒?”這名字有些耳熟,蘇沁腦海中飛速運轉,臉色逐漸發白,“你就是奉藥局唯一的女禦醫,梁國公之妹,林二哥之姐!”
要死了,林二哥和兄長交好。
倘若她回去跟林二哥說起此事,林二哥來告知兄長,荊條不抽他五六十下,隻怕這事沒完。
他唇瓣開始哆嗦:“我這就賠禮道歉,還請阿姐莫要……莫要……林二哥,林二哥那邊……”
“此事與我阿弟有何相幹?”林望舒眼皮微垂,“我隻要你賠罪。”
“是,是。”蘇沁不複方才張狂,“阿姐先松開我,我這就賠罪。”
林望舒依言松開他,收刀回鞘。
蘇沁揉着膝蓋爬起來,先沖沈洵作揖,又溫聲細語向老人家賠罪,最後面向圍觀人群長揖到地。
蘇沁小心詢問:“可以了嗎?”
林望舒冷聲道:“這話你該問他們。”
平頭老百姓惹不起宋國公府,得到一句道歉一個作揖已然滿足,忙擺手稱無妨。那一串錢足夠買下被踢翻在地的所有河燈,攤主亦不再多糾纏。
蘇沁便看向依偎林望舒身邊的沈洵,耐着性子道:“蘇某家中有上好良藥,小郎君留下住址,蘇某晚些時候吩咐仆役送藥上門。”
“小郎君客氣了,沈某不缺藥。”沈洵将河燈送至林望舒眼前,“林禦醫,我們放河燈去。”
林望舒接過河燈大步離開,沈洵跟在她身後扶着腰慢走,時不時悶哼一聲,好似痛苦不已。
聽到聲音的林望舒回頭,嫌惡地看了眼蘇沁。
從護衛手裡接過新買的單籠金乳酥,蘇沁的臉依舊黑着。
他那一腳沒用多少力,就算他是細皮嫩肉的面首,也不至于如此孱弱。
故意裝可憐給誰看!
嗯?故意裝可憐。
蘇沁垂眸望着隐隐作痛的膝蓋,心中已有算計,一瘸一拐朝坐騎走去。
幾位當事人離開,酥心齋前恢複其樂融融,仿佛剛才什麼都沒發生。
臨街茶肆三樓雅間,身着玄色襕袍的男子漫不經心撫過懷中昏昏欲睡的狸花貓,視線追随隐入人海的英氣女娘。
良久,他溫聲道:“景娘可願陪我放一盞河燈?”
雖是詢問之言,語氣裡卻滿含不可拒絕之意。
珠光寶氣的女人微微颔首,任由侍女為她帶上帷帽遮住絕世容光,柔順道:“但憑夫君做主。”
男子便笑道:“郡公,尋一盞蓮燈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