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過完就算正式出了年,宵禁再次塵封長安各坊,人們繼續過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平淡日子。
然而,不是誰都有福氣享受這份平淡。
長安城裡的學子們為廿一的科舉考試坐立不安,居于将軍宅的裴靜文也在為廿四的定親心煩意亂。
她怎麼就一時頭腦發熱答應定親,難道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嗎?
魏朝定親後,無故退婚那方要受到法律懲戒。換句話說,定親約等于結了一半的婚。
明明想好了談戀愛可以,但堅決不能在法律意義上成為附庸,她為什麼失心瘋一樣擲銅闆促成這場定親?
懊悔過程中,裴靜文甚至一度出現請秋棠依停止籌備定親的念頭。
這念頭沒出現多久,很快就被她壓制下去。
是她醉酒後主動提出定親,也是她在林建軍欲作罷後扔銅闆,還扔了不止一次!
她忘不了林建軍眼中迸發出的驚喜,他擁她入懷,鄭重起誓永不負她。
負不負倒是其次,将來誰負誰都說不準,她不想現在的他難過。
她喜歡現在的林建軍,因為喜歡,所以不願見他難過。
而且事情發生這麼多天她沒提出反對,等秋棠依全部籌備妥當再提出,這和戲弄人沒區别。
正月廿一,學子們在尚書省禮部南院貢院走廊下吹着寒風,迎來最後的審判,裴靜文還處于焦慮之中。
好在最近林建軍公務繁忙,她擁有足夠的私人空間去調整情緒。
她需要自己想明白。
“裴先生,”侍女溫柔的聲音打破杏花雨院的甯靜,“甯王府永昌縣主、江陽縣主造訪,現于花廳飲茶。”
裴靜文匆匆回神:“我馬上來。”
永昌縣主,即江陽縣主高瑕月長姐,甯王妃之女。
上元燈節時,高瑕月拉着永昌縣主找上她,與她交談閑逛,說要和她交朋友。
閑聊時意外透露她懂天文,立志出家做道士的永昌縣主亢奮地握緊她的手,仿若遇到知己。
那日夜深,甯王府管教她們的奶媽幾番催促,永昌縣主隻留下一句得空定會登門請教,依依不舍地與她道别。
高禾喝了熱茶,按捺不住内心對知識的向往,立在廳中等候。
甫一見到裴靜文,她迫不及待迎上前,作揖見禮道:“先生那日才提參商二星,家裡人便催着回去,今日時間寬裕,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裴靜文被她的熱情吓得後退兩步,一時忘了焦愁:“花廳冷,去我院中慢慢講。”
兩姐妹近身侍女各八人,塞滿杏花雨院正屋中堂。
高瑕月款款落座,陰陽怪氣道:“先生院裡竟無侍女服侍,怪道人常說郎君們最是粗枝大葉,待會兒我留兩個侍女在此,供先生驅使。”
小姑娘一向直來直往,這樣暗戳戳擠兌人,裴靜文還是第一次見。
想想她擠兌的是林建軍不是她,明眸皓齒的小姑娘越看越可愛,裴靜文忍不住用哄孩子的語氣說:“我性子冷淡孤僻,不喜歡侍女服侍,縣主的好意我心領了。”
高禾驚訝道:“一應俗務皆是先生親力親為?”
裴靜文實誠道:“不是,林三會幫我。”
“林三?”許是林家子嗣少,序齒不分男女,高禾好奇問,“将軍一般幫先生做什麼?”
高瑕月上身前傾湊近,顯然也極好奇。
裴靜文想了想,說道:“左不過一些尋常内務,偶爾會下廚,他和的面很筋道,配上雞湯很好吃!”
仿佛聽到了不得的事,姐妹倆異口同聲道:“他親自下廚?”
從三品雲麾将軍,左金吾翊府中郎将,下值回家後不僅要灑掃除塵,還要揉面下廚……高瑕月情不自禁笑出聲。
裴靜文面露疑惑,驚訝過後的高禾想起正事,忙扯過話說:“不理小瘋子,先生快給我講講參商二星。”
“我們去書桌邊畫邊講,煩請縣主研墨。”裴靜文朝左指了指,高禾乖巧走過去。
裴靜文抱來裴嬌嬌放到高瑕月腳邊,說道:“就讓它陪縣主玩耍吧!”
“好漂亮的小狸奴!”高瑕月抱起裴嬌嬌,與它四目相對,“你好重,小狸奴。”
“諸位自便。”裴靜文沖甯王府侍女颔首,便往書桌走去。
高瑕月說道:“留下兩人伺候茶水,其餘人自去院裡玩耍。”
高禾正襟危坐,活脫脫求知若渴的學癡。
裴靜文提筆蘸墨,邊畫邊講:“要了解參商二星,首先要知道它們分屬于哪兩個星宿。”
“先來說說參星,這參星即是西官白虎七宿中的參宿。對了,縣主知道西官白虎七宿嗎?”
高禾腼腆道:“隻知七宿分别是奎、婁、胃、昴、畢、觜、參,有五十四星官。”
“參星就是參宿,西官白虎七宿中最後一宿,有六星官二十五星。”做了快半年的家庭老師,裴靜文講起課來得心應手,“六星官分别是參、玉井、屏星……”
她講一個星官,筆墨便落到那處,勾畫出嚴謹而又浪漫的星宿圖。
高禾認真地聽她講,時不時輕點腦袋以示自己聽明白了。
高瑕月和肥貓玩了會兒,頗覺無趣,跪坐書桌前,捧着臉打量樂在其中的兩人。
耳邊晦澀難懂的天文知識就像蚊子嗡嗡聲,她逐漸打起瞌睡。
餘光瞥見高瑕月腦門要磕到桌上,裴靜文趕忙伸手攔了一下:“院裡沒客房,縣主若不嫌棄,請至寝室小憩。”
高瑕月迷迷糊糊睜開眼,遲疑道:“會不會唐突先生?”
“無事。”等會兒叫林三換被褥就是,總不能讓小姑娘睡感冒了。
主人家都這麼說,高瑕月不再推辭。
她實在是聽困了,在侍女的服侍下伴着依稀可聞的授課聲和衣淺眠。
醒來時,那道助眠的聲音還在繼續。
“方才講了參宿以及它所在的西官白虎七宿,現在我們來說說東官蒼龍七宿中的商宿……”
高瑕月換了身衣裳,坐在梳妝台前任由侍女為她梳頭,眼皮又開始打架。
果然,先生講課聲是最好的安神藥。
她不明白阿姐為何喜歡如此晦澀之學,可是裴先生真的好厲害,授課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一看就知是博學多才之輩。
如此博學,隻知打仗的林二配不上,根本配不上!唯有文采風流、品貌雙全的探花郎方可一配。
不知禮部南院貢院裡的學子們,誰能成為新科探花郎。
高瑕月打起精神回憶幾個炙手可熱的學子,似乎有位出身蘭陵蕭氏的書生,華陰公主、臨川長公主都曾請他過府。
盡管他婉言謝絕,他的容貌卻是傳開來。
畢竟她那堂姊和姑姑好美郎,能得今上長女和先帝長女同時青睐,蘭陵蕭氏的郎君模樣必定不俗,就是不知文采如何。
要說文采策論,高瑕月不免想起那位貌醜的秦郎君。
他文采不錯,奈何庶民出身,又是那樣的相貌,不得朝中大員喜愛,屢試不第。
不過也沒什麼可惜的,泱泱大魏不缺既有文采又有相貌的士人。
想到容貌,高瑕月忍不住擡眸望鏡,不想視線沒落在鏡中,反被妝台上一排排憨态可掬的黏土娃娃和布偶吸引。
高瑕月驚呼:“呀!好多娃娃。”
“縣主有看得上眼的,就挑了去吧。”裴靜文不知何時來到寝室門邊,“除了那隻花色醜兔子,那隻是林三親手縫制。”
高瑕月朝她身後看了眼,空無一人。
“永昌縣主還在融會今日所學。”裴靜文解釋,“紙上習來繁瑣晦澀,還是該夜晚對着星星學。”
高瑕月“哦”了聲,難怪她聽了打瞌睡。
憑感覺拿起所有布偶中體态最幹癟、針腳最稀疏、白色棉花往外冒的琵琶紋樣布偶兔,高瑕月問道:“是這隻嗎?”
“就是這隻,這麼醜,他非說像我,哪裡像我了?”裴靜文越說越氣,搶過醜兔子扔地上,又趕忙撿起來,拍去并不存在的灰塵,“明明像他,一點也不像我。”
高瑕月忍俊不禁,附和道:“對,像他,不像先生。”
裴靜文笑道:“剩下的有些是我和林三閑逛時所買,有些是他巡街時買來,縣主可挑些去。”
“它像我。”高瑕月大大方方挑了個梳着雙丫髻的朱紅羅裙黏土娃娃。
“你們也挑些去吧。”裴靜文對侍女們說,“還有在外面玩的,喜歡都可以挑。”
侍女們沒動作,裴靜文面露疑惑。
高瑕月看着她,噗嗤一笑:“先生既然開口,你們都過來挑一個。”
侍女們便高高興興地過來挑選,稚嫩的臉上揚起燦爛笑容。
高瑕月視線一轉,看到平放長矮幾上的螺钿紫檀四弦琵琶,快步走過去,聲音不自覺拔高:“此琵琶乃今上愛物,怎會在這兒?”
“林三拿來的,原來是今上的嗎?”裴靜文扭頭望着來曆不凡的琵琶,“他偶爾會彈曲子給我聽,來回搬動麻煩,就放這裡了。”
螺钿紫檀琵琶裝飾華美,卻不影響音色,高瑕月早向天啟帝撒嬌讨要幾次。
心心念念許久的琵琶就在眼前,她無意識伸手輕撫絲弦,铿锵弦鳴入耳瞬間,整個人立時生動起來。
“我……”她既期待又驕傲,“我五歲始習琵琶,至今已九載,長安城中能蓋過我的琵琶大家屈指可數。”
“先生,我能用這把琵琶彈一曲嗎?就一曲,一曲足矣!”
高禾抱着一捧紙走來,目光癡癡:“參現不見商,商現不見參,千年萬歲,此二星竟不能相見。”
“先生提及參商永離時悲戚萬分,可是由此及彼想到了什麼?”
皆是癡人。
裴靜文單手攥着兔子,平靜道:“我的父母,”又扯出一個笑容,“彈吧!”
忙碌了好幾日,林建軍左臂夾着一個妝盒大小的盒子,右手提着書箱,步伐輕快地靠近杏花雨。
氣勢雄渾的《晉王破陣樂》鑽進耳中,林建軍略微駐足,懷着疑惑踏進院門。
他沉着臉環視捏着娃娃玩耍的面生女娘,所幸沒有阿靜口中的醜兔子,神色稍稍緩和。
“爾等何人?”
高瑕月的侍女認識林建軍,叉手行禮道:“婢子們是甯王府永昌縣主和江陽縣主的近身侍女。”
林建軍瞥了眼正屋,問道:“永昌縣主和江陽縣主在裡面?”
“是。”
“煩請小娘子進去通傳,就說我有事尋裴娘子。”丢下這句話,林建軍朝外走,找了個就近暖閣歇腳。
“将軍想是有要緊事,”高禾善解人意道,“我與妹妹便不打擾,告辭了。”
“今日未遞帖子突然來訪,已是我姐妹失禮。”行至涼亭前,懷抱黏土娃娃的高瑕月推辭道,“先生請留步,我的侍女有記路之能,不勞先生相送。”
“無妨。”裴靜文在前面引路,“送兩位縣主出去要不了多久。”
一行人行至前院,高禾突然道:“先生于天文學問造詣之高深,足可入司天台為司辰師。”
“予雖為女子,又是小輩,卻也能在至尊面前說上兩句話。倘若先生不嫌棄,予願為先生于至尊面前……”
弄明白她的意思,一直好言好語的裴靜文面色倏地冷下來,就像絕對領地被侵犯的雌虎,露出尖利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