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六娘子用力拍開一張紙,将紫豪筆塞進他手中,恨聲道:“寫了放妻書,我與你裴允再無瓜葛!”
裴母大驚,勸說道:“允兒一時糊塗,兒婦何至于此?”又忙摁住顫顫巍巍書寫放妻書的裴允,“還不快向你妻子賠罪!”
陸六娘子橫臂擋在裴允和裴母之間,她從梓州帶來的侍女福靈心至擋住裴宅侍女。
陸六娘子看着眼前的貴夫人,譏诮道:“我東川兒女天生傲骨,斷沒有被羞辱還忍氣吞聲的道理。夫人有空勸我,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承受我東川之怒!”
抓起墨迹未幹的放妻書,陸六娘子借來臨川長公主腰牌,無視宵禁,連夜搬回京中外祖家。
翌日清晨,陸六娘子親赴東川設于崇仁坊的上都進奏院,将家書交給進奏官,托他快馬轉遞阿翁。
裴允與陸六娘子和離自此鬧得沸沸揚揚,以膝蓋受傷為借口告了三天假的林建軍,埋在裴靜文懷中差點笑岔氣。
裴允如此癡情,着實在他意料之外。
“你還好意思笑?”裴靜文捏他耳朵,“陸六娘子遭遇此劫,也有你一份功勞。”
林建軍勉強止了笑,解釋道:“我笑裴允自斷臂膀,非笑其他。”
收到家書的東川節度使陸乾勃然大怒,命幼子陸昊星夜兼程趕往長安。
陸昊入京第一件事,便帶親兵圍了裴宅,當着裴侍郎和裴母的面,命親兵用裹着麻布的刀打得裴允隻剩一口氣。
而後陸昊去華服,着白衣,以發覆面,入宮請罪。
地方官兵圍京官宅邸毆其子,往大了說,此舉意在羞辱朝廷;往小了說,不過是愛女心切的父親沖動之舉,人非聖賢,孰能無過。
東川不僅是大魏賦稅重地,也是防禦南诏的邊關重鎮,且此事原是裴允作踐人家女兒在先。
天啟帝亦為人父,扪心自問,此事若落到青鳥頭上,不誅其全家不可贖其罪。
陸昊跪在紫宸殿前,整整三日滴水未進,給足天啟帝顔面。
林爾玉拖着“病體”,和與東川節度使交好的京官、或與裴氏交惡的官員連番求情,天啟帝宣召裴侍郎,問他意見。
裴侍郎能有什麼意見,敢有什麼意見,順勢而為将此事定性為家務事,以人父的身份表達對陸昊的體諒。
天啟帝判陸昊賠付裴家錢一千貫,當堂緻歉,又象征性訓斥兩句,金口玉言赦免陸昊。
經此一遭,裴允口中那位煙煙姐的美貌冠蓋京華,市面上一夜之間流傳着許多以其為噱頭的仕女圖,為她寫詩的文人更是如過江之鲫。
就在裴靜文擔心陳嘉穎心理健康時,陳嘉穎差人買了十來幅賣得最好的仕女圖,挂在房中欣賞,興趣上來甚至還臨摹了好幾幅。
裴靜文坐她對面,雙手托腮道:“能問你個問題嗎?”
陳嘉穎慢條斯理勾勒線條,随口一問:“什麼問題?”
裴靜文好奇道:“你感動嗎?”
陳嘉穎放下畫筆,優雅地端起銀酒杯淺酌一口,輕描淡寫道:“陳如煙會感動,陳嘉穎不會。”
陳如煙那是沒得選,陳嘉穎有底氣不選。
能做人,誰願意做玩意兒?
天啟十四年十月初八,也就是天子赦免陸昊後的第四天。
兩百親兵開道,兩百親兵殿後,以鮮花彩綢為飾的馬車緩緩駛入長安城,紗簾随風輕揚,闊别多年的故鄉街景映入眼簾。
高晗懶懶地躺在面首懷中,笑望目不暇接的景色,忽然憶起被王先禮扣在鎮州為質的女兒,揚起的嘴角很快沉下去。
大明宮,含象殿。
高晗跪在軟墊上,天啟帝從她身旁走過,玄色衣擺拂過月白長裙,龍涎香與甜膩花香交織糾纏,不知亂了誰的心弦。
天啟帝坐于主位,招了招手:“阿晗,到阿兄身邊來。”
高晗邁着僵硬步子坐至天啟帝右手邊,微微垂首,修長白皙的脖頸掙脫繁複宮裝,暴露在滿殿燭光之下。
溫熱掌心覆上藏在厚重宮裝下的膝蓋輕輕揉捏,天啟帝歎息道:“殿内沒外人,做做樣子便是了,何苦為難自己?”
高晗眸中帶淚,詢問道:“多年不見,阿兄可還記着我?”
天啟帝拂去女郎眼角珠淚,溫聲道:“既然回來了,就别走了,留在阿兄身邊,留在外甥身邊。長姐和青鳥都很想你,阿兄也隔三差五和我提起你。”
高晗蹙眉道:“我自是想留在長安與兄姊一處,再續少時無憂之樂。奈何驸馬扣了相思子,阿兄能否再去一道旨,命他派人護送相思子歸京。”
天啟帝溫柔地撫平女郎如畫眉眼,說出的話殘忍而又無情:“區區面首之女,阿晗何必牽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