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靴碾過一粒粒六角冰晶,咔嚓響聲逐漸逼近,睡眠稍淺的娜木罕被驚醒。
挪開阿麗雅搭在身上的腿,娜木罕趿拉着軟鞋走出寝室,拔出門闩拉開厚重木門,眼角帶傷的斛律敖敦哈着白氣立在檐下。
娜木罕側身讓他。
斛律敖敦徑直走進盥洗室,簡單梳洗後換上白色棉袍,往寝室外間的水曲柳小榻一躺。
“打赢了還是輸了?”娜木罕環抱雙臂斜倚隔斷木牆,“賠了多少牛羊?”
“沒輸沒赢。”斛律敖敦扯過厚實被褥罩住腦袋,悶聲悶氣道,“四千牛羊,三千奴隸,五百駿馬。”
斛律敖敦用百兩黃金撬開張少卿的嘴,得知天啟帝給振武軍節度使呼延敬,下了道失期則族滅的聖旨。
按照魏朝戰利品均等三分原則,一份上交朝廷,一份留在軍中,剩下的一份屬于個人。
痛失布日古德部六成近七成的财富,不用腦子想都知道呼延敬心裡難受。
與其等他找借口攻打布日古德來搶,倒不如自己先送他。
秉着這個想法,斛律敖敦最初打算贈三千牛羊,兩千奴隸,不獻馬。
他花重金向呼延敬的親信打聽這個數是否可行,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今夜他和娜木罕砸了呼延敬的宴席,傷了他的面子。
以奴隸和牛羊為注的投壺,在斛律敖敦故意輸了四千牛羊和三千奴隸後,呼延敬才勉強展露笑顔。
最後一局呼延敬直接提出比一把大的,也就是五百匹駿馬。
五百匹駿馬這個數拿捏得剛剛好,讓斛律敖敦介于舍得與不舍得之間。
一番取舍後他像吞了蒼蠅一樣,忍着惡心與呼延敬比完最後一局。
結果毫不意外,呼延敬赢了,他輸了。
娜木罕沉默片刻,難得自我反省一次:“怪我沉不住氣。”
斛律敖敦懶懶地閉上眼,嘟囔道:“是布日古德太弱小,是我斛律敖敦沒用,和你有什麼關系?等着吧,總有一天……”
出了振武軍節度使呼延敬轄區,便是夏綏節度使拓拔承佑的領地。
和緊抱魏朝大腿,輕視北狄的呼延敬不同,拓拔承佑更認可自己胡人的身份。
席間他與斛律敖敦以兄弟相稱,對待祭司娜木罕與别吉阿麗雅也甚是尊重。
分别時,他贈與斛律敖敦一匹千裡良駒,相約年末于長安相見,務必痛飲一場,不醉不歸。
過了夏綏,再往南就是渭北,渭北節度使下轄鄜、坊、丹、延四州,是拱衛京畿、抵禦胡人的最後一道屏障,和夏綏節度使拓拔承佑常因綏州歸屬發生摩擦。
渭北節度使是純正魏人,出身河東柳氏,名柳徵,字樂美,一貫瞧不上胡人。
因此斛律敖敦等人路過渭北時,柳徵從頭到尾沒有露面,派出麾下判官代他招待斛律敖敦一行人。
天啟十四年臘月十九,斛律敖敦抵達魏朝京師長安。
一行人入鴻胪寺未及兩個時辰,天雄節度使趁義成、宣武兩鎮節度使赴京朝見,出兵攻陷義成節度使治所滑州,以滑州為跳闆南下汴河,截斷江南駛來的漕船的消息震動長安。
百餘年前那次内亂後,大魏中央朝廷權力大不如前。
各鎮節度使享轄區内财權、政權及軍權于一身,賜雙旌雙節,行即建節,府樹六纛,享軍事專殺。
然而節度使權勢再盛,亦需借助魏廷之名彈壓麾下州郡守将。
因此,除了聽調不聽宣的河朔三鎮,其餘藩鎮節度使仍奉魏廷為正統,年年朝見魏天子,尊魏天子為天下共主,與依賴江南諸道賦稅的魏廷達成一種奇妙的平衡。
如今天雄節度使貿然出兵截流漕船,切斷魏廷視為經濟命脈的漕運,無異于青天白日裡給了魏廷一記響亮的耳光!
臨近年關,長安城内一片愁雲慘淡,毫無新歲将至的欣喜。
北狄布日古德與納古爾的争端、原齊王府娈-童狀告齊王與成德節度使勾結謀逆之事通通輕拿輕放。
不管是為了顔面,還是為了維持中央與諸鎮的平衡,魏廷眼下隻有一件要緊事,那就是拿出強硬姿态,應對天雄的以下克上。
“小郎君,西川節度副使來訪。”
天雄節度使謀逆犯上,整座長安城開啟警戒狀态,肩負長安治安的金吾衛任務繁重,林建軍一連幾日都宿在衙署。
好不容易抽空回家一趟,沒來得及與裴靜文說上兩句話,便被蘭生的通傳打斷。
“誰?西川節度副使?”林建軍驚喜地抓起大氅披上,快步往書房暖閣走去。
暖閣内,膘肥體壯的大漢躲在門後,一把摟過跨過門檻的青年,對準他後背邦邦就是幾拳,打得林建軍差點咳血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