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彎腰踏出車輿,看清周圍景象,轉頭看着走出馬車的蘇勉,目光呆滞道:“這是什麼地方?”
蘇勉立在她身邊,鎮定自若道:“在下一個時辰前還在至尊面前宣稱心悅娘子,轉頭便将娘子送回林府,不是明晃晃地告訴至尊我欺君嗎?”
裴靜文撓了撓頭,好像還挺有道理。
蘇勉輕躍下馬車,說道:“這是我在敦化坊的私邸,娘子暫且住上一段時日,待風頭過去,娘子自行離去便是。”
欺君是大罪,裴靜文不疑有他。
蘇勉的私邸是一座兩進小院,正門開在東南角,拐過影壁便是前院,前院左側是堆放雜物的庫房及竈房,仆役居住的倒座房對着垂花門。
進了垂花門便是内院,正房正對垂花門,左右兩個耳房相連,兩側則是廂房,裴靜文被安排在東廂房住下。
東廂寝室的窗下種着一株梨花,來年二月滿樹潔白,風一吹落下飛雪似的花雨,腦海中想象出那個畫面,裴靜文癡癡地立在樹下。
蘇勉問道:“怎麼了?”
裴靜文回過神來,說道:“明年二月梨花盛開,風吹起花雨陣陣,一定漂亮極了。”
蘇勉哂笑道:“屆時娘子可坐樹下賞花。”
“大概沒有機會了,”裴靜文輕輕搖頭,今年已是九月末,再有兩月,林建軍的事也該了結了,“不好叨擾蘇郎君太久。”
“娘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差點脫口而出,女郎的聲音還在繼續,迫使他回歸理智。
“不管林三被貶還是被流放,我都會先陪他一段時間,如果他來日……”後面的話沒必要對旁人說,這是她和林建軍之間的事。
蘇勉依稀品出女郎未盡話語裡的分道揚镳之意,心頭不禁雀躍起來,想深問,又恐越了界限驚起女郎戒心,暫且按下不提。
親眼看着東廂房的燭火熄滅,蘇勉也跟着熄了燈,内裡穿着單薄寝衣,外披輕裘臨風窗下,怔怔地望着東廂寝室緊閉的雕花木窗。
如果說浐水河畔那日,女郎淚滿眼眶卻又神色堅毅,手握彎弓射出那支箭,周身散發着暴力而嗜血的美,造就他許多夜裡魂牽夢萦的執念。
二十餘天前女郎手握堅石,神色專注地敲碎兄嫂的骸骨,微顫着雙手捧起碎為齑粉的骨殖放入瓦罐中,腰間斜插着兄嫂的腿骨,臂彎裡夾抱着兄嫂的頭骨,一步一步往南走去的畫面,則為他心中的執念添上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他想,他終于明白林二為何臣服于她。
她可以安然享受富貴閑逸,也可以決然面對挫折磨難,她擁有一顆無比強大的内心,似乎沒有什麼能将她徹底擊潰。
他想,他究竟該拿她怎麼辦?
裴靜文醒來時,蘇勉恰巧練完一套劍法,渾身是汗,朗聲命人備水沐浴。
“娘子醒的可巧,阿郎正要沐浴。”私邸裡的侍女不多,攏共四個,十四五歲的年紀,全被蘇勉指來照顧她起居。
裴靜文才睡醒,神智有些模糊,疑惑地“嗯”了一聲,心想蘇勉要沐浴就沐浴,和她醒不醒有什麼關系?
侍女卻是有些焦急地看着她,稚嫩的臉頰紅撲撲的,期期艾艾不知該如何開口。她們既被阿郎給了娘子,娘子便是她們的主人,娘子得寵,她們的日子才好過。
裴靜文漱了口,腦子慢慢清醒過來,大概猜到侍女們以為她是蘇勉養在外面的女人,勸她去争寵。
她不由失笑道:“我已成親,夫君乃是你們阿郎好友,近來我夫家遭禍,你們阿郎代好友暫時照看我罷了。”
侍女們聽了解釋,連忙請罪。
裴靜文不在意地笑了笑,穿戴齊整踏出東廂房,廚娘拎着食盒候在垂花門外,擁着裴靜文的一個侍女小步上前,接過食盒往西廂房去了。
竈房到西廂房最多三丈遠,還要來這麻煩的一出,裴靜文好笑地扯起嘴角。
身後傳來腳步聲,裴靜文尋聲看去,蘇勉半披着發,身上穿了件黑色圓領袍,昂首闊步行來。
“蘇郎君。”裴靜文禮節性問候,蘇勉輕應一聲,兩人一邊說話,一邊進了西廂房。
蘇勉端坐主位,說道:“不知娘子口味,在下命廚娘依着犀子口味做了早膳,倘若娘子用不慣直言便是,在下命廚娘重新做來。”
“不必麻煩,我與林三口味相似。”林建軍喜食甜糯之物,她剛好也喜歡。
蘇勉才端起甜膩牛乳粥,執羹攪了兩下,聽見女郎這樣說,與她同桌進食的暗喜散了大半,意興闌珊地放下粥碗。
蘇勉淡淡道:“那便好。”
粥比較燙,裴靜文沒多想,報備道:“等會兒我要回林府一趟,可能會晚點回來。”
畢竟蘇勉擔了欺君之罪的風險,不好叫他提心吊膽。
蘇勉說道:“林府人去樓空,餘娘子現下在寶安縣主私邸養傷,小娘子、小郎君暫由斂兒看顧,我已派人去接,娘子稍等片刻。”
裴靜文驚喜道:“真是太麻煩你了。”
話音落下,外面便傳來孩童的呼喊,裴靜文連忙放下筷子走出西廂房,林耀夏和林光華驟然看見她,紛紛紅着眼奔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