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靜文尋聲望去,兩眼放光,激動道:“你可算來了!”
林望舒肩扛纏着布條的橫刀,輕輕一躍跳下房頂,橫臂擋在裴靜文身前,眼神輕蔑地睥睨七個大漢。
高滔和吉日格勒也在這時跳下來,手裡握着纏了布條的犁羌彎刀,一左一右将林望舒護在中間。
裘衣男人緩緩站直,盯着胡服少年,神情嚴峻道:“大王收容夫人,也不過是逼将軍把此事鬧到陛下跟前,屆時誰都不好看。”
“誰說我要收留她?”高滔仰頭大笑,與吉日格勒對視一眼,主仆二人同時一個箭步沖上前,與幾個大漢糾纏打鬥,“隻要不是被你們抓去,她愛去哪兒去哪兒。”
趁這空隙,林望舒帶着裴靜文奔至巷口,一個原地起跳踢飛擋住去路的裘衣男人,攥住裴靜文的胳膊一把将她甩出窮巷。
林望舒橫刀堵住裘衣男人去路,握刀的手青筋暴起,咧嘴笑道:“想追?先過姑奶奶這關!”
[東坊門的人都解決了,往那邊跑。]
[早知道客舍不靠譜,教業坊東三巷走到底有個一進院,門口燈籠上貼着“蕭”字,以吉日格勒表弟的名義給你租了東廂房。]
裴靜文不疑有他,爬起來飛奔離去。
[好歹搞個整租。]
[房東做官的,他窮,租一半出來,不樂意租給胡人,付了五十兩銀子才同意,去了報吉日格勒名字就行。]
[他怎麼不去搶?]
[哎呀妹妹,他是官身,是官身!]
從東坊門出了審教坊,裴靜文連忙進了通遠坊,又從通遠坊南坊門離開,往南穿過興藝坊進入教業坊。
教業坊位于毓德坊東南方,在星網投送範圍内,且毗鄰上東門,以逃跑的角度來說,位置不比豐财坊差。
根據林望舒提供的地址,裴靜文來到一座簡樸小院前,不知道房東是否在家,她試探性叩響房門。
過了片刻,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身披棉袍的儒雅青年随意掃了眼門外人,語氣沉重道:“閣下可是吉日格勒表弟寶音圖?”
裴靜文認出青年,正要與他寒暄,便聽見他又說:“在下思忖兩日,還是不願與胡人同處一室,說起來是在下言而無信在先,這次就不追究你穿我魏人衣飾之罪,你且拿了銀子速速離去。”
說罷,便要關上房門回去拿銀子。
裴靜文連忙伸腳抵着門縫,急聲道:“蕭郎君,别來無恙。”
“嗯?”關門的動作頓住,蕭淵疑惑地盯着青年看了許久,忽而眼睛一亮,“你是,你是裴先生?”趕忙側身讓她,“先生如此裝扮,在下着實沒認出來,還望先生勿怪。”
把女郎迎進待客用的西廂房,蕭淵連忙去竈房尋熱水,沏了杯飄浮少許綠葉的熱茶捧給女郎。
蕭淵哂笑道:“吉日格勒是汝南王護衛,聽聞汝南王與林娘子有淵源,這東廂房是他們為先生所租,在下可有猜錯?”
裴靜文歎息道:“我不敢去汝南王府,怕鬧到殿前,一切努力付諸東流,一時如喪家之犬無處可去,煌煌東都竟無我容身之處。”
“誰說沒有?”蕭淵義憤填膺,“蘇勉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欺辱友人之妻,此等卑劣行徑為世人所不齒,在下無力與他對抗,如今能略盡綿力,也算一點安慰,先生可安心住下。”
蕭淵一時為五十兩銀子迷了心竅,努力說服自己接受與胡人同住,不料還是過不去心中那道坎兒,甯願舍了這五十兩。
如今既是施以援手,他就更不可能要這五十兩銀子,當即取了五十兩銀子還給女郎。
裴靜文推辭不收,蕭淵亦不願收。
經過一番推拒拉扯,蕭淵決定直接把這五十兩銀子物歸原主,從根源上絕了他與汝南王府的聯系,省得蘇勉順藤摸瓜摸到他這裡。
裴靜文到底不願白吃白住,特意拆了大臂上的一個長條金錠,吃晚飯時交給蕭淵。
蕭淵看到金錠直接黑了臉,質問裴靜文是不是在羞辱他,裴靜文當場懵了,語無倫次解釋好半天。
聽了解釋,蕭淵臉色勉強恢複正常,輕抿一口白水,退讓道:“此房我一百五十文一月租來,先生不願白吃白住,那便每月付我七十五文錢。”
得知女郎不日就要離去,他改口道:“如此付我三十文即可。”
吃過晚飯,裴靜文兩手揣進衣袖,上身倚着窗框,好奇地看着打了桶井水往正房走的蕭淵。
不多時,蕭淵提着空了的木桶出來。
他外披一件輕裘,裡面不再是白日裡那件棉袍,而是洗褪色的布衣,原本微紅的唇凍得烏紫。
裴靜文目瞪口呆地看着青年,他不會是去洗了個冷水澡吧?
察覺到女郎的目光,蕭淵解釋道:“家裡的柴火隻夠做飯和燒水喝,再多便沒有了。”
裴靜文大為不解:“你有朝廷俸祿,又是探花郎,怎麼會……怎麼會……”這麼窮。
蕭淵坦然地笑了笑,說道:“舍妹自小身體虛多病,我的俸祿大多寄回家去了。”
裴靜文認真道:“既如此,你不該拒絕那五十兩銀子。”
蕭淵莞爾道:“我确實差點沒能拒絕,隻是人生在世,總要心懷堅守,否則與腐草爛木何異?”
裴靜文問道:“我記得秦郎君同你交好,他怎麼不幫幫你?”
“正是因為我與他交好,所以更不該揮霍情誼。”蕭淵莞爾一笑,“其實這房子是他為我租的,哄我隻要一百五十文,實則多出的他悄悄替我補了,這是他的好意,我不能再推辭。”
裴靜文仰望夜空弦月,呢喃道:“蕭郎君和秦郎君乃真君子也。”
蕭淵搖了搖頭,說道:“倘若我為君子,初遇時便不該為一句詩糾纏先生,說來我還欠先生一句正式的道歉。”
他正了正衣襟,對着裴靜文長揖到地,朗聲道:“請先生原諒在下當日冒犯之舉。”
裴靜文拱手還禮,鄭重道:“有幸結識蕭郎君,我此生無悔。”
清涼月光照亮深深庭院,身披貂裘的青年坐在天寒地凍裡,沉悶地飲着酒。
柳娘子揮退身後的侍女,坐到青年對面,溫聲道:“夫君已經飲了許多酒了,不能再飲了。”
蘇勉眼皮微擡打量着女郎,輕輕笑了聲,呢喃道:“你心裡有人,她心裡也有人,為何她不肯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