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将至,街頭巷尾奔跑嬉鬧的孩童換上顔色鮮亮的夾棉新衣,來來去去比呼嘯的風還要自在。
裴靜文左手牽着五歲的長夜安,右手拎着兩壇米酒,面帶笑容與擦肩而過的街坊寒暄。
“上次娘子同我說想吃臘肉,我家臘肉前個兒炕好了,娘子可要切十斤嘗嘗味?”張屠夫家的李嬸子叫住裴靜文。
裴靜文笑道:“我家裡人多,嬸子隻管叫張大哥先送二十斤來,再送十斤香腸,不夠還要找嬸子添。”
“要得要得!”李嬸子忙不疊答應,目送據說是節度使遠親的大主顧,走進巷尾那座富麗堂皇的三進宅院。
趙應安和餘芙蓉蹲炭盆邊,兩顆腦袋湊一處不知道嘀咕什麼,裴靜文故意放輕腳步走過去,趁她們不注意彎腰大叫一聲。
耳朵被震得發麻,趙應安手抖了一下,小木棍落進炭盆中引出火苗,灰白糍粑燒出一條焦黃印子。
餘芙蓉揉着耳朵道:“這個不好看的給小嬸嬸吃。”
“我才不吃。”裴靜文哈哈大笑,拎着酒壇往廚房走。
長夜安放着空位不蹲,非要擠餘芙蓉和趙應安中間,拿起火鉗輕輕戳一個鼓鼓囊囊的糍粑,稚聲稚氣道:“阿娘,我要吃這個漂亮糍粑。”
“不行,那是你阿娘我的。”
廚房裡,周素清和秋四一人占了個菜闆,嵇浪和秋十一劈等會兒要用的柴,餘頂天吭哧吭哧摔打面團。
那次大病後,餘頂天不複之前硬朗,身體虛了許多,再想舞刀弄槍是沒戲了,隻有借着和面發洩積壓心中的不滿。
裴靜文把酒放竈台上,從後面環住周素清的腰,周素清沒好氣地打她手背,示意她别在廚房裡礙手礙腳。
裴靜文嘿嘿兩聲,一蹦一跳出了廚房。
長夜安最終還是如願以償,隔着手帕舉起漂亮糍粑,欣賞好一會兒才放進白糖碗裡。
糍粑外殼光滑,留不住白糖,長夜安想都不想,對着糍粑呸了一聲,再把糍粑往糖碗裡一放,得到一個裹滿白糖的清甜糍粑。
趙應安和餘芙蓉呼吸一滞,兩兩相望。
下一瞬,兩人恰似心有靈犀,趙應安端起白糖碗,餘芙蓉扯過長夜安按在腿上,不輕不重打她兩下。
裴靜文笑得前俯後仰,哼着曲兒穿過抄手遊廊,推開中院正屋緊閉的房門,濃烈酒味撲面而來,好心情也在那一刻終結。
踢開榻邊一個個空酒壇,裴靜文環抱雙臂倚着架子,居高臨下睥睨醉眼迷離的青年。
青年披頭散發歪靠臨窗小榻上,無神雙目透着深深的疲憊感,粗硬胡茬淩亂生長。
當年那個愛俏到一天換三四身衣裳,策馬揚鞭意氣風發的青年将軍,變成了一個終日隻知酗酒,滄桑潦倒的怯懦孬種。
裴靜文淡淡道:“你如果想死,最好快點一刀抹了脖子,别拖累十一他們奔前程。”
林建軍懶懶地掀起眼皮,看她一眼,托起酒壇,咕咚咕咚灌下幾口烈酒。
裴靜文懶得再看他,跨過門檻走進寝室,扯開系帶把裘衣抛到衣架子上,取了件夾棉圓領袍正要給自己換上,周身便被濃郁酒氣籠罩。
濕熱唇舌湊了上來,沿着修長脖頸遊移至耳畔,含着柔軟耳骨輕輕啃咬,粗重喘息一聲不落鑽進耳朵裡。
胳膊肘抵着上下起伏的胸膛把人推開,裴靜文回頭打量搖搖欲墜的青年,輕蔑幾乎要溢出眼眶。
她張了張嘴,原想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都沒說,面無表情地從青年身邊走過,沒出寝室便被青年攥住手腕。
林建軍拽着女郎走到洗漱架前,不肯把人松開,單手給自己漱口。
裴靜文眉梢微挑,大概猜到他要做什麼。
林建軍丢開帕子,将人抵在牆角,撥開衣襟跪了下去。裴靜文仰頭望着房梁圓木,呼吸聲越來越重,心跳也越來越快。
好半晌,她緩緩垂下眼眸,手掌扣着青年腦袋用力按向自己,腰也不自覺挺了起來。
直到前院傳來叫吃飯的聲音,林建軍這才結束單方面侍弄,提來外間爐子上的熱水倒進銅盆,取了帕子為女郎擦拭幹淨。
緩了約十數息,神情恍惚的裴靜文眼底恢複清明,低頭看着蹲在腳邊,一絲不苟為她系好中褲腰帶的青年。
她恨恨道:“林建軍,你就是個懦夫。”
林建軍站起來,沖她笑了笑,有氣無力道:“靜文,你說得沒錯,我就是懦夫。”
裴靜文正欲開口嘲諷,卻見一行清淚自男人青黑眼角滑落,令她心驚又心碎。
她胸口悶悶的,再也待不下去,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他一人在昏暗而又壓抑的記憶裡畫地為牢,作繭自縛。
吃過晚飯,裴靜文和趙應安、餘芙蓉圍坐火盆邊,沉悶地喝着酒。
裴靜文自責道:“他好像快要瘋了,我是不是把他逼得太狠了?”
或許她不該騙他那個加密文件是阿兄留給他的遺言,哄着他試出密碼——那是他們抵達梓州第二天,天啟十六年七月廿九。
他親眼目睹阿兄為了他們,如何一步步彎了脊梁,對着一個閹人卑躬屈膝,也親眼看見阿兄與天啟帝的最後一次對話。
那是阿兄認罪那天,天啟帝在洛陽上陽宮的聖皇閣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