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商白是個實實在在的壞胚子,他耀武揚威,盛氣淩人。
就這一句話叫元杞明白,鹿商白想上他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但是報複的成分必定有。
鹿商白依舊忌恨他不管不顧地索取的那一夜,而為了轉地雙方的甯靜卻又不得不忍氣吞聲,他在這四個月以來累積起來的怨憤,如今一朝爆發。
“您的心情我理解,但是……”他保持半跪的姿态,去握住鹿商白的手,将皮帶抽出來,“您的要求确實不在我的能力範圍之内。”
皮帶被鹿商白攥得很緊,他試了試又放棄了。
右手手臂上的創傷仍舊泛疼,才止住血沒有太久,他無意繼續與鹿商白在這裡糾纏,單手摸到了地毯邊的手槍。
他托住槍口的一端,槍柄向着鹿商白還給他,說:“我溝通外星的事不在決意層的許可範圍之内,這也不便透露,隻能告訴您這事對您沒有壞處,您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他兩個選項都不選。
然後說了要休息之類的話,他起身就走,卻在擦身而過之時被一把拽住小臂,傷口牽扯出劇烈的痛,他在應激反應的作用下甩開鹿商白。
傷口再次開裂,鮮血将繃帶染紅,将衣衫濡濕,奪目的顔色映入眼簾。
鹿商白有片刻的怔愣,動了動唇想說什麼,最後欲言又止,隻撇開目光,深吸了口氣沉沉出聲:“你走吧。”
……
别苑所在的陸區早晚溫差大,晚間較之白日清涼下來,簌簌的風往枝丫間撲。
外頭有苦楝樹,這時節裡蔥郁依然,但再晚一點入了秋,就該到了落葉時候,再結上一簇簇的果。
都說“開到荼靡花事了”,荼蘼開在春季的最尾,但苦楝樹的花季甚至比荼蘼更晚,在暮春初夏時節才依依綻放,飄徹楝花。
這二十四番花信風中最末的一位,也雅稱“晚客”。
不知道為什麼決意層在這院落中選育了這種植株。
苦楝樹全株有毒,從葉到花,到果實,從頭到尾,從春入冬,無一不毒。
他已獨自回了房間,沉悶的咳嗽聲自外間杳杳落入耳中,斷斷續續的,鹿商白身體不好,他已經從異變期過渡到了衰變期,病症加重以來總是這樣一陣一陣地咳。
他知道鹿商白吃夠了苦頭。
鹿商白對穩定劑的需求很高,但是很可惜,這位交易官的體質過于特殊,超高感染度為他帶來征服宇宙的能力的同時,伴随而來的還有無以複加的痛苦。
成為太空的知己是要付出代價的。
——穩定劑的研發進度甚至跟不上他惡化的速度。
大多數時候他突發急性衰變,都全憑自己每分每秒地捱過去,穩定劑所給予的慰藉微不足道。
他對鹿商白的監視同樣包括生命狀況,決意層也聽取他的建議,通過了加大穩定劑研發力度的提案,而這項目也落在了他頭上。
那時候轉地矛盾還沒有激發,地面也還沒有放棄鹿商白,他們珍惜這位不可多得的星際人傑,為了保護他的生命費了番功夫。
可是穩定劑的推進是一件長周期高風險的事,在人體制劑研究的初期階段,他的前輩們甚至為此付出過生命的代價。
到了如今這個階段研究者們已有了相應的經驗,但是高危險難以避免,科學本就需要試錯,而錯誤往往意味着傷害。
S-53的研發正處于關鍵期,今天的項目組成員就是蒙難者,他也因此受傷。
為了盡可能地幫助鹿商白,也為了人體事業,他可以付出這樣的代價。
……
破碎的咳嗽聲悶悶地響,鹿商白一般在早晨或者晚間的時候犯得最厲害,往往能難受得撕心裂肺,淚光點點。
從邏輯上來說,他研究新型穩定劑也有為了鹿商白的一部分,并為此受傷,而鹿商白不是要一槍崩人就是提出過分的要求。
或許在剛才對峙之時有那麼一瞬間,他沒有克制住,流露出了絲絲徐徐的委屈控訴……
但那不重要了,作為敵人就要有敵人的覺悟,他竊取機密,而鹿商白破析到他的對外聯絡代碼,誰也不會放過誰,這就是現實。
今日鬧得這麼僵,本就維持得似冷似暖的關系結束了,大概冷戰就此開始。
……
他拆開染血的繃帶,這才想起家裡的醫藥包沒帶進來,想了想還是決定出去拿,打開房門的一眼卻出乎意料地發現鹿商白在門外。
鹿商白迅速地縮回要敲門的手,掂了掂醫藥包,但一言不發,因為才咳過一通而顯得眼睛潮潤,眼眶薄紅,甚至氣息也不穩,翕張着略微泛白的唇呼吸換氣。
那時刻他竟然很渴望鹿商白開口問一句:你為什麼有傷?
他不明白鹿商白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帶東西過來,就這樣微妙地僵持了須臾,他試探性地伸手将醫藥包接過來。
手指細微摩擦過的刹那,如觸了電,他緊急避開鹿商白的指尖。
即使對方還戴着手套,但因為β92毒素并誤傷過鹿商白之後,他不願意再跟他有肢體接觸。
他避之不及,不敢看觀音,這種心理甚至病态。
那雙無可挑剔的手,骨相漂亮,被輕薄的黑色手套貼合着,勾勒出指骨修美的線。
地球轉務的制服要求是黑色手套,鹿商白習慣了,在日常中戴手套也是常事,而他也看慣了,但沒有哪一刻比那一刻更吊詭。
他不想他戴手套……
“謝謝。”他說。
鹿商白木然地點了點頭,看清了他的傷,衣袖被挽起來露出傷口,傷口不像是刀傷槍傷。
他送了東西沒有立即走開,半晌過去了沒話找話:“外傷的藥,我用過一部分…可能不是很多了……”
他沒有辦法,他問不出口一句“你為什麼有傷”,他沒有資格問,也沒有資格管。他甚至可以關心一個陌生人,但不能夠關心自己的丈夫。
面對一個連身份都要保密的人,他問了也不會得到答案,給他拿瓶藥來就不錯了,他不想自取其辱。
他很乖覺,他知道自己不能。
一滴殷紅血液忽然墜落,在地面洇開,他沒有離去,元杞也沒有趕人,似乎将還有傷的事實忘卻了。
他就這樣看着鹿商白,一如既往地沉斂、安靜,說:“鹿交易,雖然我的事情需要保密,但是我現在這樣,多少要跟您沾點關系。”
這可能是說過的,最主動的一句話了……
突然進了一道通訊,這麼晚了打過來的一定是要緊事,是從醫療點打來的,鹿商白直覺不妙,腦機連接之後對面哀緩地說:
“冉交易在精神惡化之後一直在療養,這幾年還算穩定,但最近又開始衰變,髒器功能損傷,精神暴動也越來越頻繁……冉交易說,她想回母星了。”
他的老師,也就是地球的上一任交易官冉秋澄,同樣也經曆了異變,在衰變的路上他們師生“齊頭并進”。
感染與異變摧毀了多少轉務誰能知道?她的異變方向是精神紊亂,發病的時候會發狂、六親不認,甚至自殘自傷……
但她是一位外聘來的交易官,如今說想返回母星,想回故鄉,叫人聽出落葉歸根的意味。
他突然哽塞:“明天……我去看她。”
通訊挂斷,擡眸的一刹竟然發現元杞在注視他,那眼神輕緩,甚至悲憫,一絲不苟。
他分明沒有聽見通訊裡的話,憑什麼能夠用這樣的眼神投向他?
“怎麼了,元杞,你憐憫我嗎?”他自嘲地笑了。
說憐憫又有什麼價值呢?哦,通訊前說到了元杞受傷多少跟自己有關,但那又怎麼樣呢?他已經分身乏術……
“我不關心。”他自嘲地笑了笑,半笑半咳,淚水沖上眼眶,“我最大的願望隻有健康、平安,我希望我身邊的人也是……”
他的願望清單之中,甚至沒有快樂。
可是也無所謂了,他撐着門框擡眼看向對面的人,因為呼吸紊亂而氣息喘喘,叫他的名字:“元杞……”
“别讓我再發現你有什麼危害轉務的舉動,我們立場不同,但告訴你吧……我瘋起來連我自己都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