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最後,他們隻是驗證了萊伽甯的正确,隻能無可奈何地認同萊伽甯的看法——是換人。
“實驗數據你看過,你的看法呢?”林奕問,“或者結合殘片實驗的結果。”
梅裡無話可說。
這不僅是一道政治難題,也是一道學術難題。在科學角度上,他也同樣認同這個結果,盡管不知道原理。
而他,比其他人甚至多知道一個信息,那就是在米克發生的那一瞬間,機毀人亡,但鹿商白的神經元卻對巫諾的神經元進行了聯結還有吞噬。
……
很快,那份所有研究員都費解的報告被遞到了傑卡爾面前。
傑卡爾自絕殺開始就被請到了審訊室做客,直到現在同樣還是“客人”,因為他什麼也不肯說,也不配合。
但現在局勢倒轉,在多方施壓和這份科學報告面前,他無能為力,崩潰開口:“好吧,就是這樣……他跟我說他再醒來就是這樣了,我最開始懷疑他精神病。”
有線索,審訊員瞬間振奮:“還有什麼!比如他有沒有說過他是誰?是什麼身份?來自哪裡?”
“沒有……”傑卡爾雙目無神,僵硬答道,“他沒有說過什麼,隻是讓我幫忙查一下有沒有什麼……關于意識轉移的驗證資料。”
審訊員焦急追問:“再想想你們相處的細節,他的談話中有沒有指向什麼信息?他都了解些什麼内容?”
似乎是察覺到他有所隐瞞,審訊員不得不下了死命令強調:“這關乎到星際安危!”
傑卡爾垂下頭,最後喪氣道:“……是轉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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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關鍵的審訊内容幾乎是剛得出就對外同步了,如今多方政治高層都齊聚希斯蘭地面,被一連串的線索轟炸得頭暈目眩。
兩方的交易官依舊選擇與大廳保持距離,耳邊充斥着喧嚣,在最新的消息來臨之際他們隻沉默地互瞧了一眼,再也沒有多餘的動作。
梵希的通訊到了……
【CI009,他醒了,昏迷了快兩天。你回來嗎?】
林奕靠在牆邊,他沒聽到内容,但猜測:“醒了?我也要去布烈文。”
“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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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烈文荒星實驗工廠臨海,海水清透,但被赤紅沙漠環抱,也成了一片赤紅的海,浪花層層疊疊,在紅石沙灘拍開細碎的沫。
常年裡梵希一個人留守在這裡,這座星球任他打造,在海邊有一處精緻的景歇台,可擋風沙,視野開闊,是沙灘之上便于觀景和休憩的絕佳之處。
盡管是夜晚了,梵希還是支了戶外陽傘,頗為自得地介紹:“我最喜歡這裡了,這裡的風剛剛好,很舒服。既然你想出來看看的話這裡最合适了。”
轉頭又瞥見躺椅上巫諾慘白如紙的臉色,他連忙加了毛毯将巫諾搭住,安慰說:“不用說謝謝,不舒服就不要說話了。”
巫諾用眼神示意了感謝,随後無力地阖上眼皮。
景歇台的風輕盈極了,除了發絲的細微顫動和微弱的呼吸,他失去了所有的動靜,一如再次陷入昏迷。
他醒來時睜眼看到了力力。
果然還是升天了。
于是他又閉上了眼睛。
但不對,那不是力力,這個酷似力力的人失去了半條手臂,很快他知道,他叫梵希。
這竟然是……力力的哥哥?!
這裡是布烈文荒星,他本來打算迫降的那座私星,沒想到兜兜轉轉地還是來了,這裡卻是梅裡的私星。
不知道如果在這裡迫降會是什麼結果……
據說梵希是被賣給了黑禁科學家,跟星獨有什麼關系麼?或許梅裡也跟星獨牽扯不清?
他依然看不透梅裡。
……
海的呐喊忽遠忽近,布烈文本就少人,沒人說話,四下就輕悄悄的。
梵希望見有人回來了,在遠處,于是他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景歇台往另一邊去,對已回歸的荒星占領者遙遙一指。
說:“他在那邊,你要去看看嗎?”
可是梵希沒有等到回答,甚至沒有發現對方有看自己一個眼神,他隻無言地注視着一個方向,就像注視一座海市蜃樓,一眨眼就不見,不可追尋……
梵希捕捉到什麼,他無聲地笑了笑說:“他想出去透透氣我才帶過去的,但他情況很不好,我扶他過去也走了好一會兒呢,剛好你回來了,就由你帶他回來吧。我要休息了,還要陪森森玩會兒。”
随後他頭也不回地大步回了室内,傳來森氏犬迎接主人的歡快叫聲。
……
風偶爾有沙沙的響,布烈文有三分之二的面積都是沙漠,全是紅沙,夜幕掩蓋着它的神秘,也掩蓋了脈絡的走向。
路上多出了一排清晰的足迹,一步一步,随後被砂礫侵蝕,悄無聲息。
景歇台中的人仿佛已沉沉睡去,他卧在綿軟的躺椅當中,半搭着一條毯子,燈光也昏沉沉的,在夜色中映襯出慘白的面容,沒有血色、不帶人氣。
左臂有槍傷,已經處理過了,纏了一圈一圈的潔白繃帶。外套他隻穿了一邊,受傷的一邊就搭着肩。
他忽然動了動,難受地挪動身子尋求一個更安穩的姿勢,淺淡凝起的眉頭彰顯出在忍耐痛苦。
那張被造物主吻過的面龐,令他即使是在戰損之後也依然迷人,極緻的病态,一如被霜雨澆打過後的花朵,落了一地凄美。
一個原本精美的破布娃娃,仿佛連呼吸也消失,連動靜大一點都會令他破碎,他變得越來越透明,馬上就會被海風吹走,永遠無法追回。
他突然咳嗽,牽動了周身的疼,也睜開雙眼。
巫諾坐起來喘了喘氣,赫然發現陪他在景歇台中的已換了人。
沙地裡的腳印被流沙吞噬,巫諾想,他可能已經到這裡很長時間了,就隻看着他。
他總在梅裡這裡瞥見不同的眼神,要殺他的時候那樣決絕瘋戾,再睜眼見面,那感覺完全變了……
仿佛走到這裡已經費盡了一生。
是什麼這麼快地改變一個人?
“梅裡。”于是他撐着沙啞的嗓音,問,“你還是要殺我嗎?”
他沒有力氣反抗了,如果不殺的話,那麼他有一個問題。
梅裡知道他問的并不是自己,隻是透過自己問希斯蘭、問地球這幾方面的态度,他想知道一個生與死的答案。
就像帕西死亡事件後,鹿商白問:你會殺我嗎?
他現在問:你還是要殺我嗎?
他給他帶來的,永遠都是這樣無望的話題,隻有無盡的痛苦。
而在那道直白坦率的目光下,他不得不收斂起情緒,在濕潤的海風中隻紋絲不動地望着他,道:“你不是巫諾。”
巫諾護了護手臂的傷,不經心地笑:“我當然不是。”
——他終于不是了。
幽微的聲色緊接着響起:“告訴我你的名字。”
“你一定要知道嗎?”他看向對面的男人,卻隻在對方眼眸之中窺見了難以掩藏的、不可名狀的情緒,那麼複雜深諱……
“你會信嗎?”他微抿唇,問。
“我一定要知道。”一向平穩的嗓音甚至也在顫抖,“你說的我都信。”
海風拂開頭發,發絲輕輕地撫上臉頰,他站起來在另一人跟前,揚起那張蒼白的臉用一雙大海般的眼眸直視他。
對方是一個自小在希斯蘭長大的地球裔,因此他多問:“你會地球語嗎?”
話畢的晃眼間,他好像再一次在梅裡身上看見了殺他那一刻的瘋戾,但似乎又不一樣,比那一天那一刻更甚……
于是他不打算再等梅裡回答。
“你一定知道我的名字。”
景歇台外的風忽然揚起鋪天蓋地的紅沙,海浪湧動,波濤呼嘯而來,浪潮推開到了台下不遠,再緩慢退回,落下濕痕。
“我叫……”
風、沙、海,布烈文漆黑透着暗紅的蒼穹之下,毫無遮擋,天地開闊,一切都無處遁形,一切存在也都仿佛被消磨。
隻有他們兩個人。
那個他最大的秘密,他用母星的語言,一字一字告訴眼前瘋狂求知的人——
“鹿商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