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推開那扇開阖了三年的門,祝福他:
“恭喜你從此自由。”
*
在景歇台吹風,又因為得知了液态定位的真相而傷懷了一陣兒,巫諾再次頭腦昏沉,精神不濟。
對巫諾來說待在布烈文的主要任務就是休養。
他想回去休息了,于是努力撐着從座椅上起身,邁步要離去時卻因為虛弱而踉跄了一步,向前栽倒,梅裡一把扶住他的腰身。
“鹿商白。”
他叫他真正的名字,而這個稱呼太久沒有聽人提起,也極少有人對他直呼大名,現在又是自梅裡口中出現,落在耳裡巫諾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頰邊尤自帶着淚痕,而那斑駁的水漬将另一個人的心刺痛了,梅裡加重了握在他腰側的力,擡手再次撫過他的臉頰。
巫諾依舊是下意識偏頭,避開了他的觸摸,但這個動作不知道刺激到了梅裡哪根神經,他蓦地被梅裡扳過臉頰來,不得不正視他。
他又帶了一身傷,連力氣也不敢多使,也就擡眼一動不動地盯着他,卻聽見男人幽幽開口——
“歡迎回來。”
指背撫過臉頰,拭去未幹的淚痕,那動作輕柔、緩慢,甚至克制,仿佛在對待一件精美的易碎品。
但卻令巫諾不寒而栗,他倏而睜大眼睛:“你……?”
随後便被不由分說地抱起身帶離了景歇台,沒有多花力氣多走一步路。
……
布烈文的建築最初是從荒星遺址繼承下來的,後來被“締造者”組織改造成了人體工廠,因此極具實驗室的風格,嚴肅規整而羅列複雜。
又因為締造者已被推翻十多年,這裡也就荒廢了許多空間。
寂靜蒼白的環形廊道間響起了鞋跟碰撞地闆的聲音,沒醒的時候巫諾一直在實驗室接受治療和觀測,現在醒了,被帶去了另一間。
巫諾在他懷裡掙了一下,卻反而被攬得更穩更緊。
他看見這間屋子通過了梅裡的權限,因此疑心這是哪裡,但又很快反應過來其實布烈文的所有地方都在梅裡的權限之内。
他被帶進了屋子,房間内一塵不染,布置簡潔,也沒有什麼人氣,看來不常住。巫諾環視過後問:“這是哪裡?”
“我的地方。”梅裡将他安置在綿軟的床鋪内,告訴他,“你需要照顧。”
這裡就一張床,巫諾反應過來,甚至自昏沉的狀态中清醒了不少,戒備推脫道:“我沒事了,能有什麼事,不需要照顧。”
“内部參數不穩定,怕你有複發症。”梅裡搭了搭他的額頭,“盡管最好沒有。”
巫諾張了張嘴還要再說,對方卻先一步搶斷道:“梵希已經休息了,他還要陪森森,布烈文沒有其他人,而且另外的房間沒有整理,你想去實驗室陪人體标本嗎?”
巫諾又閉嘴了。
行、行、好……
……
盡管醒來的時間還不長,隻在景歇台内活動了不到2小時,但他已經很疲憊了,這具身子如今甚至撐不起他清醒太長時間。
布烈文黑夜漫長,燈光落幕之後隻剩下無邊無際的漆黑,身體嚴重透支讓他沒有辦法糾結于睡覺時身邊多了個人,他很快昏睡過去。
布烈文晝短夜長,全天隻有幾個小時的時間處在光明期,對時間的感知因此被打亂,他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隻覺得迷迷糊糊,睡不熟也醒不來……
仿佛睡夢中有一處巨大的牢籠,他被困在牢籠之間,雙手雙腳被鎖上鐐铐,無論如何也無法掙脫。
随後牢籠中被灌入冰冷的水,他眼睜睜看着水線越升越高,沒過腳踝和膝蓋,刺骨的寒意穿透肌膚深入骨髓,水繼續蔓延、攀升,沒過胸口,沒過口鼻……
沉悶的窒息感湧來,湧進肺腑……
倏然一道刺亮的天光,他的眼前開始泛白,他猛地睜開雙眼,視線從模糊轉為清晰,暗調昏光映照下的天花闆映入眼簾。
嘀、嘀、嘀……
醫療儀器的輕響很規律,大水漫灌的咆哮漸漸退卻了。
巫諾終于想起來要喘氣,額邊蒙上一層薄汗,他嘗試着動了動身體,身體卻也沉重無比像灌了鉛。
他的動作也牽動了腕間連接的線管,線管晃了晃。
微涼帶溫的手掌撫過他的側頸,探到鎖骨下多貼了一枚貼片,檢測闆上的數據在不停變動,上面明顯有标紅的異常生命值。
“舒服些了嗎?”
巫諾木然地睜着眼沒回應,窒息感尚未完全退卻,他仍舊不斷喘氣。心裡悶悶地想,有複發症,自己竟然還真是需要人照顧的。
而且,梅裡還是醫學出身,專業對口……
但布烈文好像是一座人體實驗工廠?這是他推測來的。
生理的困頓讓他的大腦也沒有辦法維持活躍,巫諾無力地偏了偏腦袋,察覺梅裡坐在床沿邊,自體征數據中分神看他。
“……多久了?”巫諾問,他的聲音也悶悶的,就像溺過水。
“希斯蘭時間淩晨3點,”梅裡瞥了眼時間,“你躺了快四個小時,一直不安穩。”
巫諾啞然。
梅裡從來沒有這樣對待過他。
他好像一直守在他身邊,随時關注他的狀況變化,連呼吸不對勁都能将他驚醒。
他再晃神的這片刻,腕間線管被摘走了,但貼片還留着。梅裡将他的右手塞進被子裡,寬慰他:“睡吧。”
他已經平穩了許多,但才剛從驚悸之中轉醒讓他沒有辦法快速安睡,即使身體需要休息。
卧室裡的燈隻調到了最暗,昏暗而不刺眼,巫諾想了想,問:“你不睡嗎?”
他用眼神示意梅裡不用一直守着自己,聲細如吟:“你關燈吧,我應該沒什麼了。”
于是房間裡再次陷入晦暗,不多時,床鋪有輕微的下陷,有人躺進來,但因為怕礙着他的傷中間隔着一個人的距離。
巫諾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但一身的傷偏要跟他作對,周身都泛着酸軟和生痛,他手臂又有槍傷不方便翻身,渾渾噩噩之間他難受得哼唧了聲。
“加了鎮痛,”黑暗中身側響起一道聲,“再等一會兒生效。”
巫諾緩慢地吐出一口氣,他睡不着了,也就趁着這個機會不得不為自己辯駁一二,說:“其實……我沒有這麼嬌氣。”
梅裡在黑暗當中蹙了蹙眉。
巫諾試圖為自己挽尊:“我以前承痛能力十級。”
身邊依舊沉默,巫諾又看不清他的神情,再解釋說:“隻不過換了别人的身體,不能跟之前比了,現在是身嬌體弱了點。”
梅裡終于開口:“……你以前也身嬌體弱。”
巫諾愕然:“什麼??”
梅裡道:“聽說。”
“什麼時候醒來的?”梅裡問他。
聽不出他是什麼情緒,梅裡竟然對他的重生接受良好?但似乎又不像是平靜地接受?
巫諾擡身往上蹭了蹭,摩擦着枕頭,被褥窸窣地響,他回憶說:“婚前。”
他逃過婚,異樣從那時候就開始顯現,但沒人說得出為什麼。現在梅裡完全明白為什麼巫諾從撞見他的第一眼就像撞了鬼,也難怪會偶爾流露出怪異的神色。
但巫諾也沒有逃得掉,甚至在逃婚路上剛好撞上他被逮回來,各自換了嶄新的身份,而他們再婚。
又諷刺又好笑,可是說自私一點,這又值得慶幸。
婚姻是枷鎖,是拴住人的牢籠。
他并不敢就現在跟巫諾攤牌,巫諾不會接受他,與其讓久遠的恨意重來,還不如以現在的身份,至少巫諾還不算排斥。
夜色的漆黑完全将晦暗的心思遮掩住,他道:“鹿交易,你之前也跟别人結婚。”
“你也知道?”巫諾睜眼盯着黑洞洞的天花闆瞧。
“都知道。”
巫諾停頓了片刻,才漠然出聲:“我最得勢的時候結婚,最失勢的時候結束,可見地面還是成功的。”
“那他呢?”
“他?”巫諾想了兩秒才明白是指誰,于是說,“他是個适合聯姻的人。”
聯姻是利益和秩序的平衡。适合聯姻,适合結婚,說辭隻略有不同,實際天壤之别。
重生的事要歸給科學家管,巫諾沒辦法理清,聯姻的事巫諾倒可以多說幾句,他無意對比兩次聯姻的異同,這裡面唯一看不透的就是梅裡。
巫諾偏了偏腦袋去看他,但在深邃的黑夜之中什麼也看不清,連輪廓也被掩藏。
他突然問:“你家裡人呢?為什麼從來沒有見過,也沒有聽你說起過?他們在地面嗎?”
對面卻說:“我沒有。”
“哦,抱歉……”巫諾閃了閃眸光。
其實他見過元杞的爸爸,不,更應該說是元佑成非要見他。但梅裡的背景資料上,好像真的是舉目無親。
“那你知道我爸爸嗎?”巫諾轉口又問。
他這樣問,問的就不是阿迪倫了,梅裡了然:“鹿總師,都知道。”
沉了沉又補充說:“他來了。如果你想見他,可以讓鹿總師到布烈文來。”
“真的嗎?”巫諾眨了眨眼,頗為驚喜,追加說,“那林奕呢?”
梅:……
本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也算和睦,氣氛突然迎來了幾許冷黯,巫諾不明所以,明明在他看來梅裡跟林奕之間的關系也不錯啊?還經常有合作又都是星聯擁護者。
巫諾思忖過後自言自語:“算了,先不見他,等我狀态好了再說。”
——等他養好傷了才好算賬!臭小子敢殺哥哥了……
梅裡一直沒睡睜着眼,這會兒不出聲地諷笑了笑,巫諾還非要養好了才去見林奕,甯可這樣也不要親人瞧見自己病弱的模樣以免憂心,這份重視和儀式感獨一無二。
梅裡不知道自己作何感想,但也知道,自己跟林奕的某些合作到此為止了。
他無言地探出手去自被窩間捉住了巫諾的手腕,手腕纖細,輕輕松松就能握住。巫諾沒動,但匪夷所思:“做什麼?”
“明天我離開布烈文,還有事情要處理。”他報備。
巫諾莫名其妙,他掀了掀眼皮,蠻不在乎:“你出去就出去呗,不是說了不互相幹擾工作嗎?”
“嗯……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