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我如何施用酷刑,我都不曾聞見冰元蟲散發出來的死氣。當冰元蟲面對種種惡劣情境,它們以不變應萬變———它們當即進入休眠狀态。
“睡着的冰元蟲,類似冰川的永恒氣息,不死不滅、不生不活,某種意義上,它們是無敵的。”
梅初雪從未在他閉關的骸骨大山洞裡,看見寶夕籬讓梅冷峰送上崖來的大鍋、油瓶和魚腥草。
梅初雪唇角微勾,原來寶夕籬天天臨到飯點,才蓬頭敞衣地漫步出他的小山洞,并非全是賴在被窩裡睡懶覺,亦是在忙着炮烙和刑訊冰元蟲。
“既然,冰元蟲有人味,我便拿人的标準去思考它們。當我們人吃飽後,将意欲何為呢?
“自然,是做我們喜歡的事。故此,附着在神骸上的冰元蟲們,每天吃得飽飽的,即便冰層裡的溫度,并非最适宜,但它們依然日日散發着愉悅的冰光。它們是真的好快樂,我嗅得出來。
“梅初雪,你那山洞裡,既有神骸遺存,又有喜悅的冰元蟲,實是閉關修煉的洞天福地。”
寶夕籬說完了,将他斜探出冰球的臉,藏回冰球之後。兩隻本就黑圓的大眼睛,猛地向前貼近冰球,将一整顆冰球,泅暈成一團濕漉漉的墨色。
寶夕籬似是在透過冰球,看梅初雪。
但梅初雪托着冰球的指尖,感受到了寶夕籬緊緊朝冰球貼上來的鼻尖,輕輕呼出的溫熱氣息。
寶夕籬在嗅他,梅初雪感受得到。梅初雪知道,在寶夕籬的鼻子面前,一切真實都一覽無餘。
透過飄着雪的冰球,夕籬看着梅初雪,他說:
“梅初雪,生日快樂。
“這一顆裝滿了冰沙的冰球,還有關于冰元蟲的小秘密,是我送給你的十九歲生日禮物。”
梅初雪點點頭:“我很喜歡。”
夕籬開心地笑了,因為他的鼻子告訴他,梅初雪所言,絕非出于禮儀,而是他心中真情實感。
在一年之中,最為酷熱的大暑時節裡,夕籬和梅初雪,同坐在一頂黑暗的帳篷裡,靜靜地看着,自閃光的冰球裡,緩緩飄落着的粉紅色的雪……
若此時此刻,時光能像冰元蟲一樣懶,日腳能像粉雪飄落得一樣慢,二人共同的歡喜、能被冰封保存,便好了。夕籬心中,突然跳出這樣的念頭。
“水中冰,冰中水,星月照耀水與冰。雪成花,花成春,冰花春水照鏡子,元來我是你……”
梅初雪哼唱完了古謠,蓦然開口問夕籬:
“你用什麼,給冰元蟲染的色?”
夕籬心虛極了:“櫻桃酒。”
正是梅葉親手為梅初雪釀造的紅櫻桃酒。
“櫻桃酒?”寶夕籬臉上的心虛表情,看上去,絕非一甕櫻桃酒這樣簡單。
夕籬急忙解釋道:“我試過很多種紅色。我連血都試過。血的顔色過沉了,粉得沒這麼好看。”
“你竟用你自己的血試驗?”
梅初雪嚴肅的質問,讓夕籬有些懵了。
梅初雪常年保持着左手心的繭傷,不令其愈合,即是為了便以感知觸碰繭中嫩肉時的疼痛。
若梅初雪需要感知疼痛,來保持危急時刻的清醒,那麼夕籬以為,這疼痛,是可以存在的。
同樣,夕籬不過是取了幾杯血來做實驗,用以解密冰元蟲,這麼小小一點兒的、幾乎能馬上愈合的傷口,夕籬自然以為,也是應當可以有的。
更何況,梅初雪看見粉紅雪花飄落時的欣賞表情,更是應證了夕籬之前的猜測:
梅初雪愛喝的不是櫻桃酒,而是喜歡看加入了冰塊的櫻桃酒,慢慢融化成漸淡、漸淺的紅色……
粉色,才是梅初雪心裡,至喜歡的顔色。
“我沒有把梅葉釀的櫻桃酒用完。我留了兩杯。”心虛過後,夕籬心中,後知後覺地泛起了深深的委屈,“你還要看飄雪麼?或是喝冰櫻桃酒?”
“吃飯罷。”今天是梅初雪去拿的食盒。
“好,吃飯。”夕籬直接猛地站起,一頭沖破了他辛辛苦苦以數十床厚重緞被,搭建成的帳篷。
帳篷易破,而冰,更是易消之物。
尤其是冰球中滿裝着的那一大抔将融不溶、将凝不凍的脆弱冰沙。沒有人能不眠不休、不舍晝夜地,一直以内力維護着冰沙得以常存的微妙溫度。
夕籬精心制作的這一顆六月飄雪的冰球,美麗,卻短暫。
反是梅葉釀造的那一甕酒液渾濁的櫻桃酒,工藝樸實、酒味薄澀,卻深受梅初雪的偏愛。
梅初雪一手托了冰球,一手拖過散落在地上的一床厚重緞被。梅初雪用厚被,将冰球嚴嚴實實地包了,接着,他從寶夕籬用冰磚堆成的冰櫃裡,把那一甕剩了些底兒的櫻桃酒擡出來,把厚被裹緊的冰球,放了進去:
如此,至少确保了冰球不會融化;
即便冰球裡的冰沙,凝結成了冰塊,那飄落着的粉雪,亦會在冰球裡凝固成一方不變的美景。
偶爾拿出來賞一賞,亦能繼續怡目、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