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俠孤身站在一片沉默的席間,他不是感受不到屈辱,但他清楚,座上天保愈是無視他、愈是一身高高在上的傲慢姿态,席中江湖英雄,便會愈發預覺出危機,愈發失去對這一位“武林盟主”的信任。
在這暗流湧動的沉默裡,夏時,站起來了。
他們五人,身為萬華派門下四季堂主,席位僅次居于惠覺大師之下。夏時高聲反問那戎俠:
“兵士,方才你這一通發問,何意耶?”
夏時一上來,即剝去了“戎俠”裡的那一個“俠”字,徑直稱其為“兵”:
“莫非你認為,我派天保掌門謊稱勝利,實則敗于禍水?如是,禍水夫人早該莅臨此盛宴,幾十甕酒潑上來了,哪輪得到你這個兵士,來亂吠一通?
“又或是你認為,我派天保掌門與那禍水,合謀了終南山上這一出大戲?
“這一出大戲,于我派掌門,有何益處?天保掌門已尊為武林盟主,若掌門欲更上一層樓,又何必南歸,更不會與在座諸君,同享這一場慶功盛會。”
終南山向北,離那宮禁皇城,不過百裡之近。
夏時說得委婉,黃鶴那大嗓門,卻是直來直往。黃鶴接在夏時之後,怒然拍桌而起,指着對面占據了座首之右下席諸多高位的披甲将士,奮聲罵道:
“我們武林開大會,你們朝廷人來吃甚大宴!
“那西楚霸王演鴻門宴,都知道要卸甲解劍。你們一個個的,盔甲裹得這麼嚴實,是怕冷麼?是要學那霸王的小弟、漢皇的馬夫,上來一起跳舞,為我們武林盟主助興麼?”
“刷!”節帥帳下幕兵,齊刷刷起身,握住刀把。
梅傲天按劍而立,站在夏時身側;黃小樓渾身黑布緊裹,仿若一條不吉利的黑犬,護在黃鶴身前;秋風惡傷愈的留疤的臉上,依舊纏滿麻黃藥布,他緊握笛管,站在那四人之後。
左右兩方人馬對峙,席間豪傑仍舊保持沉默。
“砰!”天保左手舉了一根雞腿骨,“砰砰”敲響了桌上餐碟,他無不驚喜、又稍顯遺憾地開了尊口:
“夏時,你不早說!我怎就不曾想過,殺進皇宮裡當皇帝,不比殺進揚州論劍場、搶盟主好玩?”
若說那戎俠和夏小堂主,替座中英雄說出了他們心中的種種疑忌,那麼天保此番直抒狂言,便是坐實了他們長遠目光敏銳預知到的巨大危機:
這個天保,不貪财、不好色、更不愛惜名譽。他甚至不像禍水夫人,執着于要江湖承認她的無辜。
一個無欲無求的狂徒,不是聖人,便是瘋魔。
此二者,皆是江湖、乃至全天下的死敵。
直至此時,坐于天保左下首席,席間不曾動一箸、不曾發一言的惠覺大師,單手豎掌,以長者的慈悲姿态勸言道:“天保盟主,勿要诳……”
“無妨。”天保徑直打斷虛僞和尚要念的大經,兀自說完了他這一通诳語,“待我傷好,這世間能有何事,是我天保不能去做、且不能成功做到的。”
滿座嘩然。
梅傲天看向座上天保,眼中罕見地表露出了向往之情;黃鶴則有些懵;黃小樓冰冷蔑視一切、顔色極淺淡的瞳子裡,竟然流露出了濃烈的興奮。
夏時回過頭,看一眼站在四人之後的秋風惡。
秋風惡看見夏時關切眼神,身心一顫,夏時居然注意到了他的不自在。秋風惡本欲故作微笑,又想起他臉上纏滿了藥布。他連忙以内力向夏時傳音:
“夏時,我感覺,天保掌門經過那一場終極決戰後,似乎又開悟至了全新境界。他自無須我們多手。你看好梅傲天,你們身上的傷,尚未痊愈。”
夏時轉過頭,無奈笑笑。他當然看出來了。
在座下各色視線裡,天保晃悠悠起了身。
那一條木楞楞垂落在天保身側、看來傷勢極重的右臂,亦随着他的起身,微微晃動起來。
“你,出來。”天保走下首座之下的三級台階。
被點名的戎俠,自一堆握刀将士裡昂首走出來,站定在席間狹長空地的中段,與上方天保,相對而立。
當天保走下首座高位時,戎俠更确定了,這一位武林盟主,體格并不如自己高大,他還重傷了一隻手,自己則是穿戴了一身官家精造的重裝铠甲。
戎俠緊緊握住腰間刀把,面上毫無懼色。
“你們想看證據,我現在,就拿給你們看。”
天保方一擡起左手,那巨軀戎俠,驟時“嘩啦”一聲響,拔出了腰間橫刀。
然而,出現在天保手裡的,并非他背後那一柄長劍,而是,一隻沾了幾滴黃色湯汁的白瓷小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