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撫了鎮尺将宣紙壓平,又添上幾筆數字,“民生待興,北境大軍裁撤撫恤的銀子不日也要清算發放,國庫已撥不出這筆銀子了!姚家濫用朝廷權力搜刮了這許多錢财,如今朝廷要用,他們就得乖乖吐出來。”
陳良玉嘴裡銜了根草,蹲在牆角。
刑部來人時她還在想會不會碰巧在刑部大牢跟邱世延做鄰居,可巧,奉命捉拿她的人就是今日将邱世延和周培帶走的兩位刑部司官,隻不過拿她時二位臉更苦了。
一氣兒帶走了三個人,将宣平侯府、吏部還有一個通判都拖了進來,但凡宣平侯府和吏部誰要在日後想起他倆,來個秋後算賬,那不死也要扒層皮。
皇城有許多偏僻的宮室,常年無人踏足變得荒廢,兩位司官就将她扔在了離六部不遠的一處宮牆裡。
翌日陳良玉被傳入崇政殿時地闆上烏壓壓跪了一堆人,太子,慎王謝淵,右相張殿成,還有爹和大哥,江甯公主竟也在,她立在太子身側,不怎麼顯眼。
禦座正下,陳遠清與張殿成膠着對峙。
張殿成似乎已經撐到極限,弓着身子,緊緊攥着胸口的袍衣,兩行濁淚滑過縱橫溝壑的臉,向皇上訴苦:“老臣與夫人上了年歲才得這一子,又不足月,生下來就身體虛弱,家裡人捧在手心都怕摔了,今早好好地出了門,怎麼就沒了呢?”
張殿成雙鬓已染白霜,他不似那些滿腦肥腸的官員,身子骨精瘦結實,一看便知确實是為凜朝勞心勞力做事的,不枉賢名在外,如今老年喪子,一下蒼老了不少。
當真世事難料,陳良玉無論如何沒想到,堂上痛哭的老者,數日前還曾在衆人駁議時為她執言道:有才堪用,何拘男女?
不想今日事态便成了這副局面。
陳遠清雖威名在外,可到底年輕時也是門閥世家苦心教養出的貴公子,沒有一絲一毫的粗魯氣概,“陛下,小女與張家小公子發生沖突,原也是因為張公子鬧市縱馬傷了人,小女盡其職責要對其依律杖十,張公子不願履罰。太醫也說那孩子身亡乃是怒火中燒導緻的氣血逆沖,這才吐血身亡,若是要小女因此償命,豈非對小女不公?”
合着是自己給自己氣死的,氣性可真是不小。
宣元帝頭大如鬥,一邊是張殿成與陳遠清因兒女過節僵持,一邊又是太子謝渝選在這個時間節點奏報衍支山行宮工程貪墨巨款。
本就心煩氣躁,又看見太子身後的謝文希,火氣更大了。
前太子妃薨逝後,太子對他頗有怨氣,雖有意隐飾讓步,粉飾太平,卻執意推出個公主準她闊論國事,多番斥責也不濟。
太子羽翼日豐,他這個做父皇的,想用威勢強壓,已是很吃力了。
宣元帝語氣凜然,對謝渝道:“太子?”
太子上前,見過禮,将一沓呈上,道:“兒臣這裡有些賬目請父皇過目。”
孫公公邁着碎步接過去呈至禦案前,宣元帝翻看着,太子接着禀道:“兩艘船載的金絲楠木,二十萬兩白銀,報損折子竟隻寫了‘沉沙埋沒,無迹可尋’,與工部一起欺上瞞下的舟楫令周永祿,商賈之家,這些年往宮中進獻了不少銀兩。”
說着話,一個内侍五花大綁被押上殿前。
内侍唇色慘白,磕磕巴巴抖動着上下唇,完全忘了話怎麼說。
太子看向内侍,清朗開口:“把你剛才說的,再跟陛下完完整整一字不差地說一遍。”
内侍哐哐把頭往地上砸,磕得前額血肉模糊:“是德妃娘娘逼奴才幹的,奴才是被逼的皇上,皇上開恩,求皇上饒命……”
皇上肅然危坐在龍椅上,臉色陰沉。他知道朝廷少不了貪污之事,卻無論如何想不到他們竟連皇上的錢也貪,在他眼皮子底下貪。
太子轉向内侍,厲喝道:“接着說!”
内侍又磕頭,涕淚交垂:“德妃娘娘宮裡開銷大,宮外有尋門路的,娘娘便讓奴才從中搭線,讓姚尚書家二公子為求官之人安排個差事,總少不了一筆孝敬。”
“德妃,很好。”皇上吐字無波無瀾,猜不透他此刻的心情,但想來定是怒極的,“此事,與祺王可有幹系?”
太監死命搖頭:“沒有,沒有,殿下不許,娘娘特意交代奴才一定要瞞着殿下。”
“将那賤婦帶來!”
俄頃之間,一個珠裝玉裹的圓潤婦人步履匆匆,拜倒在宣元帝腳下,二話不說開始叫屈喊冤。
“那你說說,冤了你什麼?”宣元帝盯着她,德妃如墜冰窟,方才路上想好的狡辯之詞竟一句也說不出口,隻一個勁地喊冤。
“臣妾冤枉……臣妾……冤枉……”
太子指向已經吓丢了三魂六魄的周永祿,道:“娘娘,你可認得此人?”
德妃聞聲看向太子,謝文希躲在太子衣袍後側的陰影處,在德妃看過來的一瞬間,掐好時辰對她展露出一個笑臉。
她幾乎巧妙地避過了除德妃以外所有人的視野,唯獨從陳良玉的角度能看到她綻開了笑容的半張臉,她試圖添把柴激怒德妃的小動作毫無疑問地被陳良玉盡收眼底。
德妃自然也不出意外地瞧見了。
耳廓伴随一聲驚雷炸響,德妃如夢方醒:“你這瘋子養大的孽種!是她,她記恨臣妾揭發她們母女禍亂後宮,對臣妾懷恨在心,蓄意報複!”又指着周永祿,“臣妾不認識這個人,不認識他!”
轉瞬之内謝文希神色已恢複如常,斂眉順目靜置在一旁,一副任人宰割好欺負的模樣,對德妃的攀誣不回應,亦不自辯。
太子道:“不認識也是尋常,這麼個小人物,自然不配入德妃娘娘的眼,娘娘認得銀子就好,夏末時娘娘宮裡進的十萬兩雪花銀,娘娘總還是有印象的罷?”
一杯清茶連盞帶蓋砸在德妃膝前,當即摔成一片片碎瓷,宣元帝的聲音響徹空曠的大殿:“這個時候,你竟還想着攀咬他人。”
德妃整個身子都吓得為之一顫,驚惶地死命磕頭,叩在碎裂的瓷塊上額頭立刻見了血。
事已至此,容貌這樣的小事再也無暇顧及,隻寄希望于帝王能看在多年的夫妻情分上對她生出些憐憫之心赦她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