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到入内的允準後,幾個仆從依次進來,将飯菜擱置在側方檀木長桌上,小臂處是小心翼翼的力道,恭敬将他扶向用餐的坐席。
身後是仆人收拾灑掃的細微碎瓷聲響,在漆黑無邊的視野裡,微不可聞又無不昭示着所處何何時何地。
宋期屈膝而坐,指尖觸碰到一旁遞來的竹箸,緩慢進食,又不經意疑惑問,“主君交代你們什麼?他平日在何處休息?”
耳旁窸窸窣窣,是衣料摩擦匍匐在地的告罪。
他放下筷子,聲音平淡卻含着上位者的不怒而威。
“呵,怎麼?隻聽主君的話麼,我,可是他的兒子……”他側首看向他們的方向,無神的眼睛似乎看得見一切般精準。
“我乏了,今日的飯菜不太合口味,此處應是山上吧,這個時節新鮮菜蔬難得,煩勞明日換些山中菌菇筍幹來。”
有仆從恭敬應下,宋期心下思緒飛轉,又道,“主君若回來,讓他過來見我,就說有要事相告。打桶水來罷,我要歇下了。另外,我喜靜。日後無事時不必随時侍候,夜間無需守夜……”
他轉身折回内室,又停下步子蹙眉道:“這屋裡的香氣太濃了,将香爐拿出去,日後無需熏香,隻換些尋常的花擺放即可。”
幾位仆從無聲對視,又輕聲退下。
不過是個講究吃穿用度的世家郎君,從前又是個手無寸鐵的醫者罷了,隻要不想着逃出去,旁的主君并未拘束。
宋期如今身份尊貴,這些小事,皆可應下。
宋期估量着時間,難以入眠,不知何時隐約聽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落聲。
他起身推開窗,山間濕潤的空氣撲面,應是黑夜已過,又是新的一天吧。
不多時,有仆從叩門,端着盥洗的用具進來伺候。
“郎君晨安!主君昨夜歸來時,見郎君歇下便未打擾,稍候便來與郎君同用餐食。”
那仆從見宋期略微颔首,便不多言,繼續與旁人一同侍候青年更衣。
後又拿起托盤上一襲群青色圓領瀾衫躬身為他換上,夾銀絲衣襟繡有低調的紋路,遠山暗紋在光影折射間浮動。
青年形體舒展,身姿修長,挺拔靜默如松柏,眉睫微垂,瞳仁上隐約覆着層白色,無機質的眼神似乎落在某處,又好似空洞失神。
此刻的宋子殷,經曆了兩世的浮沉,他的身上,是矛盾而又莫名共存的特質,有着前世的清冷傲然,玉質金相,又不自覺展現出神秘内斂,珍貴華美的衣袍披身,似乎都成了最不起眼的托襯。
任誰都會被他吸引,如同造物者最珍愛的寵兒,将一切的美好賦予在他的身上,不染纖塵,不入世俗。
誰也不忍相信,本該端坐于高台的世家公子,在這一年裡,身份卑微,是人人輕賤唾罵的階下塵,似乎一切的痛苦隻是幻覺夢境,不曾加注在他的身上。
他應該是青雲直上的,無憂順遂的。
宋鶴朗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般景象。
他的眼神裡是對嫡子的滿意,又帶着些看不透的複雜。
在旁人的低聲問安中,宋期回神,望向那人的方向。
青年的姿态依舊挺拔,卻放松下來,似乎對一切終于徹底接受,尊敬順從。
“父親晨安。”他溫聲行禮,骨子裡是良好的世家教養。
宋鶴朗滿意地看他,言語見帶着驕傲與自得:“不錯,不愧是父親傾注許多心血的孩子。”
宋鶴朗慈愛地将青年扶起,牽着他緩步行至餐案前,“好孩子,你大病初愈,才剛醒來,難免失了胃口,今日的飯菜可還滿意?方才聽下人說起,吾兒想吃些清淡山珍,為父讓他們一大早便去采買回來。”
他夾了一箸鮮脆筍絲放進宋期面前的瓷碟中,言行中是父親對幼子的拳拳之愛。
宋期溫聲謝過,又摩挲着用竹箸夾起筍絲吃幹淨。
宋鶴朗手中一頓,看着他,蹙眉沉聲道,“子殷,如今可想通了,你也吃了不少苦。隻要不跟為父作對,隻要你抛棄了那些無用的情感。這天下,以後都是你的,這世間所有的珍寶都是你的,你會是站在權力的頂峰。”
宋期放下手中的茶盞,又溫吞笑着,不漏鋒芒。
“父親,此前是孩兒任性,不懂父親的良苦用心。如今想來,百般慚愧……”他又停頓了下,猶豫道,“子殷從前,付出了許多無用的情感,經曆了這一遭,方才知道權力在握的好處,隻是……一時之間可能還不能讓父親滿意。”
宋鶴朗不放過他一絲變化,思量片刻,笑容更加真切起來:“為父知道,這些天對你的沖擊很大,隻要吾兒肯回頭,為父身旁永遠都有你的位置。”
他又道,“這便是子殷要告訴我的重要之事?子殷不想讓為父治好你的眼睛麼?我兒醫術精湛,莫不是有了醫治的方子?”
宋期面色從容,溫和說:“子殷雖然愚鈍,卻也明白,如今父親諸事繁忙,有大事要做。孩兒的眼睛,若是父親想醫治,到時自會替我解毒,孩兒不想讓父親為難……”
他又接着道:“父親的毒術在我醫術之上,孩兒不會在這些事上浪費時間。若是利用這父子親情求父親一時,懼怕黑暗的弱點将是敵人手中的利器,這也不是父親希望看到的吧……”
“不錯,吾兒如今,倒是比從前通透了許多,父親期望你,能擔得起這一切,成為一個合格的天下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