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倏忽止住,一片白羽半空中撲簌落下,未到地面便消散個幹淨,徒留下一隻精緻的雀鳥木雕“咚、咚”幾聲停在木質地面上。
陣中的青年聽到動靜,側首看向側殿方向,兩處屋室恰有六折雕花煙影紗屏隔斷,卻見不知何時屏風挪動,原是一隻木雕落在屏風近處。
朝中清貴端方的太史大人心提到了嗓子眼,不動聲色,與陣中孤魂相視而對,心裡惴惴。
看寒玉中女郎的吐息和緩,孤魂的心情也放松了些,起了興緻先開口問道:“沒想到司太史還喜歡這些物件,倒是不像太史的性子?”
司太史笑了笑,不自在道:“……呵,是啊……我平日裡是喜歡這些精巧木雕,讓你見笑了。”
他看了看孤魂身後,又偏頭看向孤魂,面上淡定問:“情況如何?我看這殿中陣法此刻運轉的走勢與此前有些不同,倒是更與寒玉台兩相裨益,對殿下的恢複更為有效了些。”
孤魂眉眼溫和,難得帶了些笑意,因法陣抽取而變得脫力便倚在玉台處,倒有些散漫灑脫的姿态,不再緊繃的如箭上之弦般:“這陣從前以符咒作引,而死生之念本就是轉瞬變化、難以捉摸的情緒,符咒提取起來是有些損耗,故而效用也差了些,還好……”
他回頭望向她,又想到什麼,兀自低下頭,慶幸起來:“還好,從前不知為何要跨過千萬裡來到這皇城,卻也因不知從何而生的念頭沒有放棄過,直到聽見她的名字,感受到她的氣息,縱然不知道殿下與從前的我有何交集,此刻心中餘下的卻皆是慶幸與感激。”
他眼中蘊着脈脈情意,陣法無聲運轉,在靜默的空氣中吞噬着陣中充盈的情緒,這陣中養料充沛卻又精純,法陣從近乎枯竭滞緩的狀态自發得變得強大起來,宛如久旱甘霖的植株,近乎饑渴地抽取陣中上佳的養料。
孤魂感受着全身筋脈血液被動地調動起來,明明已經不在有實體的肉身凡軀,卻感覺到幹澀的痛楚。
踏入陣中與她相見後的每分每秒,隻覺得深入靈魂的情緒被絲絲縷縷扯出,哪怕疼痛蝕骨,也隻覺得這痛落到實處,從心底紮根、生長,如同世上最能曲折攀附的藤蔓,絲絲入裡,企圖将他空白的過往抽出鞭撻般,企圖讓他再提供更加上乘的養料般。
他甚至有些病态得微勾起唇角,如同飲下了最醇厚的美酒般,雖含着令人醉生夢死的毒素,卻愈發想要沉溺。
抽取生機與欲念的陣法帶來的疼痛,讓遊蕩塵世卻不知來路與歸途的魂靈也有了可以依托的真實所在,哪怕隻是短暫光陰。
司清州歎了口氣,言語裡摻了些慎重,斟酌道:“這陣法依照平衡之術,其中一人得益,便有一人受損,從前隻是從皇城中置換靈氣與機緣,而此地人心變幻複雜,陣法雖然也能夠沾染碰觸城内萬物生靈的情緒,卻也不會對他們産生影響,這陣法雖偏激,卻也是天域法陣,我那位創陣的友人曾說過,這陣法如同雞肋,雖有價值,卻無法展現出其中妙用,劍走偏鋒的陣法,若有人能祭出精純的思緒念頭,此陣或可如春風喚醒生機,如若采納千萬人思緒,卻會因這情感冗雜過甚效果微弱。”
司太史看向孤魂,似乎透過他在望向何處。“從前我不知他這些話是何意,天域中人向來追求自然無為,不關己身便漠然而對,相熟相愛的友人或是眷侶,也不過是漫長生命中結伴而行的過客罷了,到了生命的盡頭,生者也不會因此而遺憾痛苦,不過是歎息幾聲,繼續修自己的道,直至到生命的盡頭。”
他自嘲笑了笑,看着因抽取情緒而變得有些疲倦的孤魂:“天域之上,情意淡薄得可憐,仙人在下界無論是多麼情感充沛的人、妖、精靈……上了天域,從前的往事皆會抛之腦後,如同天域中那麼多的神與仙一般,沒意思的緊。我那位友人,明明是最無趣的那個,卻掌管着最不像他能做的神職,你瞧,這陣法很有意思不是麼?”
孤魂感受着周遭的陣法,暗合巧思,構造嚴謹卻又精巧,哪怕他不通陣法,也能作為陣眼中的親曆者感受到這法陣的完美與強大,如同開了靈智的法器,讓人愛恨不得,偏又心甘情願得入陣。
孤魂閉眸感受過其中細節之處,閉眸笑道;“這陣是很有趣,若是我還有日後,也想見你這友人一面,我倒覺得,太史口中的那位無趣友人,或許也是個有趣的人呢。”
司清州看着魂體變得微弱的孤魂,暗歎一聲,将手中丹藥送與他服下,沉聲道;“我瞧着如今這殿中的生機運轉,或許殿下的蘇醒之日也不會太久,今日就到這兒吧,即使是養料,也不該耗到枯竭。”
他施了訣,孤魂腳下的陣法閃爍分出條路來。
他上前去,看孤魂眼中的不解,又有些惆怅道:“你那般通透的人,又在這陣法之中,我不信你不知道如何走出這陣法。你想救她,卻也不為自己考慮麼?殘缺的魂魄本就不穩,若你堅持不住,哪怕生個念頭,這陣法也不會非要将你吸納幹涸,依賴情緒而成的陣法,自然也會因陣中人情緒的波動而産生波動與出口。”
孤魂眸中黯然幾分,似乎有遺憾。
“罷了,先入我法器中修養一夜,明日再入陣也不遲。”說罷,司清州走上前去,催動咒術,将孤魂收入手中拂塵中。
他看了看不知何時布滿星的夜色,又将陣法重新恢複,加固防禦法陣後,出宮去了。
如此又過了半月有餘,長公主殿内開的萎靡的花草不知何時竟生長的茂盛起來,殿前的花圃内,秋菊開的盛大而又舒展,如同晚秋的美人,将金黃景緻鋪灑,光影稀疏,鋪玉灑金。
殿内法陣終于吸足了養料般,運轉平穩。
夕陽西斜,司清州破開陣法,将陣中魂靈扶起,擔憂道:“可還能堅持住?今日便到這裡吧。我觀你二人如今情狀,殿下蘇醒或許隻這一兩日了。”
孤魂搖頭示意無事,強忍下口中湧上的血氣:“那便辛苦太史看顧一二,我還好。”
此時,寒玉台上的女郎似乎有了醒轉之勢,指尖顫動,欲要從昏沉大夢中醒來。
她呢喃一聲,如同從噩夢中驚醒一般,睜開眼眸,口中嘶啞道:“子殷!不要!”
孤魂魂體定住一瞬,頭痛欲裂般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