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聲尖叫高亢凄厲,像一把尖刀驟然撕扯開清風朗月的夜幕,露出深不可測的内裡。
隻不過受驚的可不止失聲驚叫後驟然昏厥的周盈,更有被周大小姐這一聲吓得噎住險些魂歸天外的謝和玉。
空地上躺的躺下,捶胸的捶,一瞧誰也沒讨着好。
馬蹄聲由遠及近,元翡來時便見的是此景。
墳地開闊,月光大亮,元翡一眼便瞧見了倒在地上的大小姐,立刻翻身下馬,攙扶摸脈,所幸無事,隻不過是受驚昏厥。
而周盈面上還存着可憐兮兮的淚痕,在她懷中像是隻毛發淩亂的狸奴。
謝和玉在胸口重重一錘,極為艱難的咽下了最後一口供果,而她身後大墓的貢盤上,糕點果子已然都有被動過了的痕迹。
吃人貢品,好缺德,噎住也算罪有應得!
隻不過——
月光撫上墓碑,上面提着的幾個大字分明是:
謝和玉之墓。
失憶三年頭一次出門便撞上自己的墓該如何自處?
謝和玉答:雖不知是何人上供,但既是給我,我就笑納啦!
倘若并非是你的墳墓而是同名同姓之人呢?
謝和玉思慮後答:吃都吃了,那我隻好向這位姐姐打個欠條,之後再還了!
這頭謝和玉才緩過氣,元翡早已将周盈安置在馬上,轉身而來。
謝和玉眉一挑,興緻盎然,心道:這是小黃鹂的朋友來算帳了嗎?
可她隻是吃個自己的貢品,招誰惹誰了?
但人會胡思亂想,劍卻不說廢話。
铮然鳴聲動,元翡的佩劍出鞘。
那是一柄很特别的劍,劍身薄,極鋒利,劍尖往下卻又有一處镂空,是菱形。
迎着無邊月華,劍鋒如鏡,快如離弦箭,映照謝和玉一雙含笑眼眸,隻一息間,鋒芒便迫近眼前。
而于尋常人而言躲避不及的速度,卻隻來得及削下謝和玉揚起的一縷發絲。
毫無防備,卻能在閃避時猶如一片被風卷動的花瓣。
謝和玉奇道:好眼熟的劍。
元翡眸光一動,手下轉刺為斬,半圓橫掃後一劍再出,卻也被輕飄飄躲過,劍風橫掃墓後草木,乍有風起,裹挾草葉花瓣四散。
謝和玉依舊立于碑旁,端的是好一個遺世獨立的高人風範。
實際上,她心想:好兇的小朋友,一言不合就動手,不講道理!
元翡自然不知她心中碎碎念,毫不猶豫提腕再攻,謝和玉卻像是厭倦了躲閃遊戲。
一劍落空,碑旁的人隻眨眼便到了身側,可元翡再想轉攻已經來不及了。
謝和玉旋袖籠其劍鋒,另手輕飄飄再其手肘上一拍,元翡隻覺整臂麻了一瞬,劍就順着謝和玉甩袖的動作脫手而出了。
“哐當”一聲響,是佩劍落地的聲音,元翡的面色當即沉了下來。
可對方眼眉帶笑,與元翡的如臨大敵截然不同。
二人相對,猶如池塘的漣漪與翻湧的海浪。
可那又如何?
元翡垂睫,發麻的手臂垂在身側,右手無名指在掌心蜷起一勾,鋒芒從袖中出,一瞬運功丹田自下肢,在謝和玉撣袖時猶如一顆劃過夜空的流星,直襲她面門而去。
不過這次謝和玉沒躲。
她眼中,元翡的動作仿佛放慢的數倍,在瞧見短劍時恍然大悟。
長劍怪,短劍藏,怪不得眼熟,原來這丫頭用的是長短劍。
恍然大悟後謝和玉又覺得無奈。
長短劍,如其名,有雙劍一長一短,非搏命否則短劍不出。
她想:好吧,吃點苦頭才能老實。
在劍鋒将至的前一刻,一卷綢緞沒由來的從謝和玉袖子裡甩出,像是擊打鼓面一樣輕柔的觸上元翡的肩膀。
隻一下猶如清風拂過,綢緞回手時,元翡已被卸去一身力道,頹然半跪在地。
原本顔色極淡的唇上暈出鮮紅,元翡忍住喉中腥甜,将将擡頭時,一雙有些樸素到老舊的靴停在了眼前。
“你這孩子,怎麼見人就想拼命,那你身後的小丫頭要怎麼辦呀?”
遞在眼前的手掌,掌心上是一顆鮮豔欲滴的桃子。
謝和玉的聲音響在頭頂,她笑說:“别生氣啦,這個很甜,你吃嗎?”
元翡愣愣擡頭,但也在此刻看清了來人的長相,月光滑過女人的鼻梁,元翡看見了一雙明亮而溫柔的眼睛。
她見過這張臉,這雙眼。
在飛雪山莊,在莊主書房懸挂的畫像上。
元翡盯着她的眼睛,一時沒了動作。
也是在此時元翡相信,對方或許對她們并無惡意。
而謝和玉把果子在元翡眼前晃了又晃,笑眯眯的神情中充斥着詭異的慈祥。
表情好像山莊裡總是會塞糕點給她的婆婆。
元翡木然想着。
而在一片靜默中,元翡手指一擡,短劍便收回了袖中。
但謝和玉巴巴伸了好久的手,卻沒得到面前小姑娘的回應,不禁有些納悶。
難不成是下手太重孩子生氣了?
現在的小輩好難懂啊!
謝和玉有些尴尬,擡臂正要收手,卻不料被對方一聲喝住,瞬間僵在原地。
她見元翡伸手,嚴肅道:“要吃,謝謝。”
-
“咔嚓。”
“咔嚓。”
供果一個接一個,果核堆成一座小山。元翡吃得專心緻志、雙目含淚,謝和玉看得驚疑不定、提心吊膽。
謝和玉不禁心想:我這是遇到餓死鬼了?
思慮間,元翡咽下了最後一口果肉,謝和玉瞄了眼空空如也隻剩三柱香的貢盤,轉眸就發現元翡直勾勾盯着自己,下意識擺手道:“沒了,真的沒了,不信你看!”
謝和玉連忙抖了抖空空如也的袖子。
天奶啊,雖然說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但可沒說打了孩子還要管飯的。
而鼓起勇氣剛想問她究竟姓甚名誰的元翡一臉納悶。
誰問你這個了?
不過元翡還是真誠地朝她道:“很好吃,謝謝。”
這句話聽起來可比她木木的表情要來得生動多了。
說話間,原本在遠處馱着昏迷周盈的棗紅小馬近前了,有些粘人地低頭去拱元翡的肩膀,元翡起身,熟練地伸手安撫。
元翡道:“好流雲,好小馬……沒事,我沒有受傷。”
謝和玉支着腦袋,目光從周盈裸露在外的半張臉上挪開,随後落在了馬駒的鞍上,那有一處銀線繡着的細長花紋。
隻一個簡單繡樣,便足以看出繡娘功底。
月下銀線泛光,而花紋應是家徽。
江湖中大大小小的的門派數不勝數,而有專門家徽的武林世家卻是屈指可數,原因無他。
若家族鼎盛,家徽定是無人不識;若家族名不見經傳,有家徽也是無用功。
有這點錢不如多買幾把趁手的兵器。
謝和玉來了點興緻,她直起腰背,探身眯眯眼,試圖将那一抹銀色的光暈看得更清。
銀線勾勒的花瓣細長,那是飛雪山莊獨有的植物。
飛雪花。
圖案映入眼中,唇齒呢喃過熟悉的花名,卻在下一刻仿佛有利刃刺入逐漸清晰的思路中,刺啦一下,謝和玉猛然捂住了額角。
劇烈的痛感幾乎在瞬間席卷,來得毫無防備,讓謝和玉小小的“啊”了一聲。
她在雲外澗時,想起自己名字後常有這樣的時刻,但用雲商婆婆的藥總能很快熬過,卻沒想到如今才剛上路幾步,就被“老朋友”來勢洶洶地突襲了。
雲商“攆”她出門找劍前說過。
“發病是因為你在試圖想起被你遺忘的東西,但發病的時間沒有規律,一切舊物都會是誘因,但疼也不全是壞事。”
“疼代表你将找回一些,曾經的你。”
謝和玉面色發白,心想,看來過去的我不是好相與的角色,這會兒應當是在腦袋裡鏖戰八方要讓她明白究竟誰才是老大了。
元翡沒有察覺到謝和玉的異樣,手下撫摸過流雲柔順的鬃毛,再去看馬背上可憐的大小姐。
被吓暈的周盈似乎夢裡也不太平安,在馬背上小幅度掙紮着,眉頭緊蹙着。
元翡皺眉走近,看她夢中仍有淚,呓語着什麼小姨、娘親,便立刻伸手将她抱下馬背,手掌覆在人頰邊輕拍,要喚她出夢魇。
元翡道:“大小姐、大小姐……醒醒,我在這裡。”
眼淚順着面頰淌進元翡掌心,濕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