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我的親生父母長什麼樣子了。但我永遠記得夏油大人第一次向我們伸出手時,對我們露出的那個溫柔的笑容。
我知道他殺了人。
殺了好多好多。認識的。不認識的。那些曾經口口聲聲指責我們是禍根的無知村民們就像一塊塊腐朽的木頭,倒在血泊之中,成為滋養大地的養料。
童年的記憶對我來說早已模糊不清。能被記起來的,都不是什麼好的事情。
吃豬食,被關鐵籠子,被毆打,被拴着鐵鍊跪在地上遊街示衆……我們被如此對待,并不是因為我們犯了什麼罪惡,隻是因為我們是‘不同’的,能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東西,擁有他們所沒有的力量。然後我們就變成了他們口中的‘惡魔之子’,生下來就會勾引人的表子,讓村裡的女人生不出兒子的禍星,引發幹旱或暴雨的不祥之物,被看上一眼就會沾上晦氣的鬼東西。
那些看不見詛咒的、無知的普通人把村裡一切的災厄都歸咎于我們,覺得是因為我們的存在,村子裡才會發生諸多不幸。
當認定我們會危害到他們自身利益時,那些平日裡看上去淳樸敦厚、慈眉善目的村民們就會換上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孔。青面獠牙,兇神惡煞。他們恨不得生啖了我們,飲其血,抽其筋,把我們挫骨揚灰,讓我們永世不得翻身。
沒有人同情我們。即使我們還隻是兩個幼小的孩子。即使我們和他們一樣,都身為人類。
人類向來對自己的同胞最為殘忍。
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我曾無比怨恨這個世界。
掙紮着活下去,也隻是想證明我們并沒有做錯什麼。如果死掉了,那就真的是如那些村民所願,默認了自己災星的身份,要永生永世背負着被污蔑的罵名。
我當時太小,執着于對錯。
那時的我并不明白,其實對錯并不重要,那群無知的村民們隻是想找到一個可供他們發洩的對象,盡情釋放他們埋在心底的惡毒與怨恨,宣洩他們對于未知的恐懼。于是弱小卻與衆不同的我們,就被村民心安理得地當成了犧牲品。
也許人真的是有前世今生的。那我的前世絕對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惡人,所以今生才會被千夫所指,被萬人唾棄。這大概是我的命數。
可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佛祖派了夏油大人來拯救我們。夏油大人殺了那些人,替我們背負了本該屬于我們的痛苦,然後笑着對我們說:“不怕哦。”
我曾經是怨恨這個世界的,可是他教會了我愛。
于是我決定做一個好孩子。聞聞花香,吃好吃的甜品,塗塗指甲,向他撒嬌,挑選漂亮的衣服,刷好玩的論壇,看有趣的小說,努力地去愛上這個世界。
我會把一切我覺得美好的事物分享給他,他總是會耐心且安靜地傾聽着,然後摸摸我的頭,笑着說真不錯。
可在他離開後,我才後知後覺地明白,我們的相遇,是我的救贖,卻是他的劫難。他躍進深淵,把我們從深淵中推了出來,然後自己卻沉入了更加深不見底的黑暗。隻是這些事他從未告訴過我們。偶爾我們不經意間問到,他也隻是避重就輕地一筆帶過,仿佛之前他遭受的種種苦難,都從來與我們無關。
“呐,夏油大人,五條悟是什麼人?超厲害的吧?”
“嗯。他曾是我的摯友。後來我們吵架了,就再也沒見過了。”
就像這樣。把之前種種痛徹心扉的愛恨,九死無生的抉擇,通通化成一個風輕雲淡的短句。
在他給我們編織的童話裡,過往風和日麗,未來春光明媚。然後他告訴我們,世界是很美好的。即使他自己并不相信。
一起生活了十多年,即使他再避而不提,我們也多多少少感受到了被他壓抑的痛苦。我們看着他把那個溫柔的自己深深藏起,行事越發荒誕嚣張,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證明他是個無可救藥的爛人,逼着世界對他施以懲罰。
他不肯原諒自己,更不肯原諒這個世界。于是越陷越深,甚至有種自毀的傾向。
所以,我們接受五條悟殺死了他。
也許對于夏油大人來講,這不是懲罰,反而更算一種解脫。将他從絕望與責任的雙重枷鎖中釋放出來,還給他靈魂層面上的自由。
百鬼夜行之後,當我們在巷子裡找到夏油大人時,他已經走了。五條悟蹲在他的身前,用手心阖上了他的眼睛,在與他做最後的告别。
我們躲在巷子深處的角落,就像兩隻見不得光的老鼠。五條悟站在燦爛的陽光中,把頭抵在夏油大人被巷子陰影籠罩的肩膀上,深深地擁抱了他一下。陽光順着他淺色的發絲傾瀉而下,散落到夏油大人臉上,夏油大人輕輕淺淺地微笑着,仿佛終于回到了屬于光明的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