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看我摸的很順手，他伸過手來摸了下兔狲的頭，沉吟片刻：“雨晴煙晚……你可知，道鎮伏魔崖玄冰雪化，碧霄山色，亦不輸雨後初晴。”
不，是無極，沒有天極的意思。
靠的近了，我又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柏香味，混着道鎮伏魔崖終年不止的風雪，給人一種清冽冷澀的苦味來。
我腦子裡忽然靈光一閃。
天極府尊該不會——
喜歡我吧？
這念頭來的突然，也來的洶洶，一下子沖昏了我的頭腦。
“你有心事？”天極何其敏銳的人，幾乎瞬間便察覺到我走神，低頭看了我一眼。
而他這句話卻将我問的一愣。
天極……喜歡我？
這可能嗎？他可是清修多年的道士，孤高冷峻，縱使我不涉武林，也聽過他執法無私的傳言。我覺得這想法有些荒謬。我可是妖物，即便有多年前那場意外，可他怎會因為一場意外動搖修道之心。
或許是常年修道，天極面上鮮少出現其他情緒，白發道冠，身姿挺拔，藍白相間的道袍連一絲皺褶都無，穩重而從容。
我心跳漸漸快了起來，可能嗎？
如果不是這樣，他為什麼會尋我數百年？若單單隻是因為責任心，他為何不應諾我幾件事，便放我自由，而是将我囚在道鎮伏魔崖。若不是因為這樣，他為何要送我兔狲，對我說‘碧霄山色，不輸雨後初晴’。
像是窺到了人内心深處極為隐蔽的事情，我心中浮起難以壓抑的興奮。雙手一松，兔狲落在地上快速的跑遠，我卻不管，擡頭緊緊盯着天極。
“你對我生了私情，是嗎？”
我這話問的突兀，态度轉變的太快，天極緩緩收回因兔狲落地而懸在半空中的手，面色依舊冷靜，好似天崩地裂都與他無關般冷靜。
他沒有喝斥我，已是答案。
我雙眼一亮，壓抑着内心‘讓我抓到你弱點了吧’的興奮念頭。眯着眼，不懷好意的靠近天極，手指輕輕的搭在他的胸口，斜斜的依上去，像戲本裡寫的，蠱惑人心的妖怪。
“心虛了？”我咬着唇，嘗到我唇上淡淡的胭脂味，輕笑着：“堂堂太上府府尊，道仙天極，也會對一個妖物，有着這樣不容與世的私情？”
他不應聲，隻是低着頭看我，淡金色的眸子漂亮的就像是琥珀上折射的那一抹光芒。
“為何不反駁我呢？”我說着，手指撫上他的領口，視線落在他的眼，再落在他的唇上，有如實質性的遊移。他的唇色很淡，如同終年不化的玄冰，無情無溫。若不是如此，他怎會有這樣看透世間一切的淡漠。
可正是因為這份高高在上無私無欲無求的神色，才會讓人忍不住看看他驚愕失色，失了穩重，慌了手腳的模樣。
我曾見過，亦想再見。
“是因為我說中了府尊的心思……”我踮起腳尖，緩緩靠近天極的唇，放輕聲音，近乎惡意的低語：“府尊……無話可說了吧。”
我本想親一親他，看他會不會勃然大怒的喝斥我，但——
但我太矮了，不管怎麼墊腳，都沒辦法親到天極。
奇恥大辱！簡直是我妖生的奇恥大辱！
翻遍整個妖市我可能是最矮的那個，平日站在天極身邊都隻有他胸口那麼高而已。
現在就很尴尬了，我看着天極，天極看着我，空氣中吹來一地雪花。
我要殺了天極。
就在我準備一腳踹在天極膝蓋上然後逃跑的時候，他忽然低下了身子，我看着那雙金珀色的越靠越近，下意識的後退。
“喜怨相交，陰陽相合，皆是天常。”
我一下子沒反應過來，“什麼？”
天極垂下眸子，沒有避讓的在我唇上貼了一下，輕聲說：“吾說……何以不可。”
觸到我肖想已久的淡色嘴唇，我慣性的咬了咬，手指攀上他的肩膀。過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想要後退，又有些舍不得到嘴的美色，抵着他的手臂，有些心不在焉的走神。
背後不知何時攬了一隻手，他反客為主把我抵在書架上，手指不經意的搭在了我耳後逆鱗處，輕輕一撫，我頓時一軟，整個陷入了他懷裡。
龍族逆鱗向來敏感，就算我隻混了一點龍族血統，也難逃這個弱點。
百年前做過的事情，現在倒是用的順手了！
欺妖太甚！簡直欺妖太甚！
絕不能給妖市丢臉。
我扣緊天極的手臂，用能在道袍上留下皺褶的力度。仰頭親昵的親吻着他，咬着他的下唇，侵入他唇内興風作浪。
窗外落雪紛紛而下，蓋住屋内細微輕響。灰蒙蒙天際，透出一絲金色光線，照亮滿是白霜的樹枝，随着風起，光影來回晃動，時隐時現的點綴在交疊的袖袍上。
一吻罷了，我擡眼看見天極有些深沉的眸色，他唇角還沾着一點點胭脂的色澤，那是我唇上的胭脂，點在他唇上，不知怎的就有種難以言說的旖旎氣氛。
唇色……胭脂？
我剛才在做什麼？
我現在應該做什麼？
天極居然沒有按照戲本的來喝斥我，拔劍威脅我然後把我趕出道鎮伏魔崖要我永遠不要出現在他面前？
我突然意識到事情有些大條，現在這種情況上戲本沒寫過啊。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先溜再說。
主意打定，我輕咳一聲，“今天就……”
天極開口打斷了我的溜号大業：“吾會上書先天諸道。”
“嗯？”我一下子被帶偏了話題，奇怪的問：“上書……？”
“關于你吾成親之事。”
我沉默了，接着震驚了，最後風中淩亂。
“成親？”你們先天道士居然是可以成親的？親一下就成親你們也太誇張了。
“我不要和你成親。”
“吾并非與你你商量。”
我：？？
當晚我就舉着鏟子跑到道鎮伏魔崖角落挖地洞，誓要在天極上告諸先天之前逃出這個不講道理的道士大本營。
接着被聞風而來的天極抓回了房間。
不要啊！！！放開我！！我不要和道士結婚，欺妖太甚！天極你簡直欺妖太甚！
後記
01
道士娶妻也許很正常，道士娶妖就不一定了。
我原本抱着既然是老古闆的上頭，他們一定比老古闆更老古闆，肯定不會同意天極娶一個妖族，這麼想着的我迎來了夢想是美好的但現實是殘酷的3.0版本。
我剛踏入雲古道淵的時候，那叫一個雄赳赳氣昂昂，簡直恨不得拿出螃蟹橫着走的嚣張氣勢，擡頭挺胸大步闊前，仗的是我妖族的血統，憑的是人族‘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宗旨。
走到雲古道淵中途，所見之處皆是道教建築，八卦葫蘆，老君神像，浩然正氣油然而生。我猖狂的氣勢陡然減半，挺直的胸膛也慢慢、慢慢的縮了回來。
等我和天極入了大堂，先天諸道齊聚，我已經完美的完成了從氣勢洶洶退化到瑟瑟發抖的壯舉，像一個鹌鹑一樣縮在天極背後，恨不得自己能再矮一點，這樣就能掀起天極的袖子把我自己藏在下面。
如我所料，先天諸道對我的出身頗有微詞，可結局卻是他們不反對天極與我的婚約。
簡單的說，就是他們覺得以我的實力想要搞事實在不可能，再加上他們頗為信任天極的能力。相信隻要有天極管着我，我就隻是太上府的吉祥物。
你們說什麼！有本事再說一遍！欺妖太甚！這群老頭子簡直欺妖太甚！
我站在離雲古道淵幾千米外的地方罵罵咧咧，無能咆哮：“牛鼻子臭老道垃圾先天竟然敢說我绮拂衣是吉祥物！我現在馬上就去稱霸苦唔唔唔唔——”
“不可放肆。”天極一把捂住我的嘴巴，飛速疾馳的把我拖回太上府準備成親。
指望垃圾老頭阻止的計劃失敗，果然是靠不住的牛鼻子。我唾棄一聲，挽起袖子開始研究起太上府的陣法，尋找其薄弱之處逃跑。
隻是每當我找到一個薄弱之處，第二天那地方就會被補強，結果就是太上府的結界變得比以往更牢固。
我：……
我殺天極！！
我殺氣騰騰的沖到天極面前，打算和他一決高下。
三招過後。
我因為被天極搶了以前褪下的鱗片，一路哭着的跑回房間錘枕頭。
鱗片被天極拿來上碟，畢竟我是妖族，這種方式更适合異族結婚契。其中也有讓天極監視我的意思，反正都是道士的肮髒心機。
然後我就和天極成親了。
就算我在成親當天把臉塗的發白，畫上點點眉，圓腮紅，嘟嘟嘴都沒能阻止天極。他面不改色的拉着我，在先天諸道面前拜過老君并上碟成禮。
折騰了半個月，我怎麼可能就這麼簡單的放棄。
今天是成親之日，戒備一定比以往松懈。我已經做好萬全準備，打算在洞房的時候打暈喝了酒的天極，然後溜之大吉。
我打起十二分精神的準備實施計劃，但是天極回來的實在太慢，我等着等着等着……睡得不省人事。
等我再次睜開眼，發現我穿着單衣和天極躺在一個被窩裡的時候，隻感覺到了一陣天雷在我腦海裡炸開，震驚的我半天沒回過神。
天極到底是練武之人，對氣息感應比我敏銳的多。他睜開眼睛，看到我的時候頓了一下，然後坐起身平靜的和我說話：“今日起的倒比往常早。”
如雪的白發披散在肩頭，他擡眼看我，平時神色冷淡的側臉，此時在陽光的籠罩下顯出幾分朦胧的溫柔：“餓了？”
我恍惚了一下，拉起被子往床裡躺：“……我一定是沒睡醒。”
天極沒有說什麼，下了床後将被子小心的蓋了回來，并且往内側壓了壓。
我怎麼就睡着了！錯過了逃跑的大好機會！氣死我了！
“碟已上，禮已成，從今而後你吾便是夫妻。”毫無防備的，天極在我身後冒出這麼一句話，他聲音低啞，氣如沉淵：“你好好休息。”
我一直沒有回頭，等他離開後才從被子裡探出頭。
“哼！成了親又怎麼樣，我才不在乎你們人類的禮教。”我頂着一頭亂發從床上溜了下來，準備洗漱。一低頭，看見水面倒影清楚印出一張帶着睡意的五官。我一怔，手指摸在臉上，幹淨的沒有任何脂粉。
是天極擦的嗎？
看着水面上自己的臉，一時間有些恍惚。好像透過水面看見他給我擦幹淨臉，小心安置在床内的畫面。
我知道，我現在應該思考的事情是如何在天極的眼目下逃出太上府，然後從此天高海闊，再也不與他相見。
可現在，回頭看這間被布置的喜氣洋洋的房間，溫暖泛着香氣的衣服，梳妝台上整齊擺放的發簪，我竟然是一點也想不起逃跑的念頭。
好像心裡有一口鐘被大力的撞了一下，餘蕩在我内心四處回響震漾，讓我不禁心慌起來。
要快點逃跑，快一點，再快一點，不然……
不然就逃不了了。
02
我和天極的鬥智鬥勇比以往開展的更加激烈，有好幾次我差點就摸出太上府，卻硬是被天極給逮了回來。
“臭天極你放開我！”我被夾在天極臂下，用力蹬腿，愣是摸不到地，不由得惱羞成怒大喊：“欺妖太甚！你簡直欺妖太甚！快放我下來！”
天極置若罔聞，直到回到了太上府，他才冷淡的打斷了我的話：“鬧夠了？”
他臉色看起來比平時還要冷，眸光沉凝的盯着我，這是真的生氣了。
我秒慫，要是有尾巴的話肯定是夾着的那種慫。心虛的遊移視線，嘀咕道：“我又沒做什麼……”偷看到他越來越沉的表情，我飛快轉移話題：“我餓了。”
我揉着肚子氣弱的偷偷瞄他，看見天極垂下眼臉難辨喜怒的神色。我又壓低聲音，委屈的說：“我從早上到現在什麼都沒吃……”
天極微微一動，徹底閉上眼，語氣生硬的說：“跟吾來。”
做妖最重要的就是要會審時度勢，我這麼安慰着自己，一邊溜到天極旁邊，試探的去勾他的手指。
天極腳步稍頓，過了一會又闊步的走了起來，隻是手指輕動，将我的手指握進了掌心之中。我收攏手指，看見天極的神色似有所松動，不複之前冷怒。
逃過一劫，幸哉幸哉。
我松了一口氣，又嬉皮笑臉的跟着天極進廚房。
他不知道從哪裡翻出來一盆生馄饨下水煮，又簡單的切了些蔥花，灑在透明泛着光澤的馄饨上。動作之熟練，簡直逆了道仙這個不沾紅塵煙火的稱呼。
剛才我說自己餓了，是真的餓了，為了逃跑我從早上開始就躲在菜籃子裡，除了幾片生菜和一顆饅頭我什麼也沒吃。
我随便吹了吹，一口兩個的往嘴裡塞馄饨，一下吃掉了半碗，滿足得我眼睛都眯了起來。
下一秒，一個勺子出現在我碗旁邊。
我一愣，看着天極将他碗裡的馄饨舀到我碗裡，搖曳的燭火落在他的面頰上，微微照亮他金珀色的眸子，仿佛融化了一樣的色澤，令人無法挪開目光。
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天極也這麼做過。
那是我第一次被他抓到的時候，我饑腸辘辘，他便拉着我走進擁擠的人群，坐小攤子上叫了兩碗馄饨，在我吃到一半的時候，将他那份分給了我。
我記得那天夜色無雲，街邊燈火似繁花層層鋪開，喧鬧的聲響如風，拂過微微搖蕩的柳樹枝條，光影萬物印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讓這一切都像湖面倒影，鏡花水月。唯有天極映在其中，鮮明而清晰的在我心間點綴出绮麗色彩。
妖市底層是一個強者生弱者死的地方，任何東西隻能依靠自己搶奪，為了活下去，殘殺同類是很正常的事情。而我因為不敢殺人，成為妖市弱者，從來隻有被搶奪，不曾被給予。
“……多謝。”我低頭戳着混沌，突然擡頭問天極：“這該不會是你包的吧？”
太上府多數吃素，在這地方忽然出現羊肉馄饨，怎麼想都不對勁。
天極頓了一下，才點了點頭。
“哦。”我咬着唇，不知怎麼的就很高興，又不願意被天極知道，一邊忍着笑，一邊往嘴裡呼啦啦的塞着馄饨。
其實呆在這裡也沒什麼不好，反正被人養着，也不用因為苦境災難到處逃跑。
這麼想的我發現一片陰影投在我身前。
天極緩慢低頭，眸子被火光印出淡淡的暖色。我感覺胸腔内猛地跳了一下，手指不自覺的抓緊筷子，内心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讓我垂下眼，任由他伸手撫在我臉頰上。
他的指尖有着薄薄的繭子，是常年練劍所留下來的痕迹，蹭在我臉上有些癢。
“天極……”
然後我就看到他手上捏下一顆蔥花，似有些疑惑的看着我，聲音平靜：“何事。”
……
我呆呆的摸了摸嘴角。
欺妖太甚！這簡直欺妖太甚！
我暴怒而起，拽過天極手掌狠狠咬一口，氣道：“老古闆臭道士！你你你——”我想說什麼一時又說不出口，幹脆土撥鼠大叫：“我再也不要看見你了！！！”
接着轉頭就跑，然而沒跑出兩步又被天極揪住後衣領。
“今晚之事，吾還未與你清算。”說着熟練的把我嘴一捂，抓回房間訓話。
“唔唔唔——”那麼愛清算，你娶妻就是為了清算幹脆單身算了！！垃圾天極放開我！！
廚房之内，兩碗馄饨飄起一縷縷的熱氣。而廚房外風雪交加，白色的雪花落在木桌上，靜靜融化成一滴水珠。深夜萬籁俱靜，一如平日太上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