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無錄初行。
宮無後怔怔地看着指尖的鮮血,忽而有種荒誕的錯覺,一時分不清這一切到底是幻是真。
世上當真有過錄初行嗎?
這人出現的莫名,相交數日後又消失的莫名。
如果真的存在過,為何他此刻一點都不覺得悲傷,不覺得痛苦?好似她從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現過,内心平靜的毫無波瀾,仿佛此前的種種,都隻是一場不曾發生過的夢境,夢醒後,什麼都未曾留下。
……
靜坐許久,他才撿起落在血水中的劍,不發一言地離開。
能動搖他的人不在了,他回到從前的宮無後。
一切都沒有改變。
隻是短短數日時光。
隻是失去原本就不曾擁有過的人。
這本就不足以改變什麼。
他一遍遍這麼對自己說,每說一次,内心就會變得平靜一分。那還不及萌芽的情感,也随着記憶中的人褪去顔色,而與那短暫的溫暖一般冰封在内心的最深處。
直到再一次與那人的相見。
内心的死灰如同再逢烈火,灼灼焚燒一切,無可避讓,無法抗拒,絕處逢生的那點希冀不能再承受下一次的分别,濃烈的情緒幾乎要吞噬四肢百骸,将他置于困獸牢籠之中。
若你不在乎生死,不在乎一切,将自身棄如敝屣。
那為何不能将所有不珍惜的給予他,成為他的所有物?
這樣的念頭一發不可收拾。
既愛世間萬物,既不愛世間萬物,既無所求無所謂,那便予他,讓他擁有。
“錄初行。”他将慈愛衆生的明月采撷,吞入肚腹。生也好,死也好,便将之死死纏繞,融于一體,再不分離,“既你無謂生死,那便将它予吾。”
“如你所願。”
不沾凡塵的人終究落入凡塵,滾入這渾濁不堪的塵世。
*
一同生活了一段時間後,錄初行離開武照峰,帶着宮無後去玉弓山拜訪她的師尊。
想當然的撲了個空。
師尊似乎早已知道兩人要拜訪,早早的離開了住處,連桌子上的灰都積了一層。
錄初行毫不意外,早前師尊就說了不想見宮無後。
好在宮無後并沒有不開心,和她一道将住處打掃幹淨過後,她領着對方往山中小路走去。
經過一道頗有年代感的石橋,兩人來到橋後方一道小小的地廟中。
破舊的小屋不知經過幾度修繕,外牆色澤早已剝落,剩下内裡土色石塊。雖人迹罕至,卻也勉強維持整潔,一看就是有人定時維護。
錄初行從桌角翻出幾道立香,以術點燃,分一半遞給了宮無後,自己則将手頭的香插入爐子中。
宮無後收回打量寺廟的視線,雖不明對方的意思,卻也依着她的動作,規規矩矩拜了三下,将香插在錄初行的隔壁。
錄初行看着上方早已被歲月侵蝕的石像,又看了看以詢問視線看她的宮無後,笑道:“帶你來見見了悟大師,某方面來說,這也算是我的父親。”
饒是宮無後定力非凡,一時間也愣在了當場。
“你的……父親?”這個神像?
大抵感受到了對方的疑惑,她耐心的解釋了一下,“這是當時的百姓,感恩大師的救命之恩,自發立的地廟。”
鬼族的壽命悠長,錄初行的年歲本就不可考據,她師尊的歲數更是悠久。是以這座廟已經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曾經鼎盛的廟宇變得寥落,久到建廟的百姓都已化作白骨,消散天地。
“大師當時以命引動沃焦,救下一方百姓,後來不及将沃焦歸還母親便傷重去世。”錄初行淡淡的訴說,倒也對此沒有太大的感觸,“百姓根據大師的遺言,将他的屍身火化埋于此橋後方,後又有百姓感恩其行迹在此立廟。”
“……你的父親,是個和尚?”宮無後看着她,似乎能意識到為何身為鬼族,她顯得格外的佛系是怎麼一回事。
“嗯。”錄初行看着緩緩燃燒的立香,淼淼的檀香在窄小的空間四散,好似一瞬間回到多年以前,将那段故事娓娓道出。
因了悟緣故,師尊再無法使用沃焦。了悟大師或許因此感到虧欠,傷重後他撐着一口氣來到玉弓山,卻來不及見師尊一眼便死去,一路随行的百姓不忍大師屍體腐朽難堪。便根據大師遺言将屍體葬在玉弓山,而火化時留下的一顆舍利子,也被當時的百姓随沃焦一同交給了師尊念纨羅。
錄初行的母親将那顆舍利子丢下鬼池,并舍棄半身血肉與功法。兩者合一,使鬼池催生出一個新的鬼族,也就是如今的錄初行。
“師尊不想見你,脫不去了悟大師的影響,與你無關。”
人族的生命太過短暫,了悟大師隻是一個普通人,生死不到百載,對師尊而言更是昙花一現,不及挽留就已逝去。
宮無後短暫的怔忪後,明白了過來,忍不住垂眸低聲問:“你不在意?”
“萬物有生皆有死,沒有任何一樣事物可以永恒不滅,鬼族亦然。”錄初行回首,定定地看着他:“我既承諾與你同生共死,若因此而緻我族覆滅,也是鬼族一脈注定如此,為何要在意?”
“還是你後悔了。”她問。
宮無後聞言握住了她的手,力道極緊,好像要将其融入身體,刻入骨血。
鬼族血脈,世間生死,都與他何幹?
他本就是這樣自私的人。
這世間,除了他沒有任何人能擁有這輪明月,他不想,不願,也不允。
“百載千載都好,若吾離開,也要你陪着吾一道離開。永永遠遠,黃泉碧落,再不分離。”
“呀,在廟裡說這個是不是有些不大好。”錄初行好似終于想起地方不對,拽着宮無後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回應他方才的話語,“那你要抓緊我,我方向感不太好。”
宮無後一邊想着她對自身缺點當真承認的坦蕩,一邊在路過某個路口的時候拽了拽她:“這邊。”
“哈哈,抱歉,路長得太像了。”錄初行打着哈哈,與他一道走上石橋。
離開時,錄初行忽然回頭,遙遙地看向已淹沒在山間綠意的小廟。
一道墨色身影靠在石橋上。
下一個錯眼,身影又消失無蹤,仿佛從不存在過。
“怎麼了?”宮無後站住身子,回首問她。
“無事。”師尊沒跑過來打她一頓,大抵内心是已經接受事實,隻是暫時還拉不下臉來和宮無後見面罷了。
錄初行自然而然地往左邊一轉,笑道:“回武照峰吧。”
宮無後:……
他把再一次走錯路的錄初行拉回來,“右邊。”
“哈哈,抱歉,路真的長得很像。”
宮無後:……
“唔,不過即便走丢,你也能将我尋回吧。”說着這樣話的人,如明月的眼底印入了他的身影,光華流轉,令人沉迷。
“嗯。”他應承着,微微的低下頭:“不會讓你離開吾。”
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