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命,吾先寄下。”明珠求瑕手中劍一動,鐵制的牢籠瞬間碎裂。
目的達成,我不再廢話,擡步踏過碎石,行至他身前。
我站定身子,垂首解開腕上繩索。暗色絲綢随動作緩緩褪去,緊緊掩藏的皮膚因此顯露,宛若明霞一般肌膚,光潤細緻,引得劍客凝神一瞬。
“失禮了。”忽略他突然的失神,我将手按在他手背之上。
蠱毒入體,明珠求瑕不動如山,閉目不言。
好耐力,在此刻,我開始慶幸自身幸運與叔父極強的眼光,兩日的等待,終于等來一個高明的劍客。
手套重蓋肌膚,繩索幾圈,緊緊縛住。
“可以了,走吧。”說完,我率先踏出密室。
門外,靜谧無聲。
金碧輝煌的奇珍閣,精緻華美的壁衣,散落的兵器,院子裡依舊繁花錦簇,卻落滿殘缺的肢體,血濺滿地。
在本應清涼美好的夏夜,便宜叔父屍首雙目圓瞪,猝然消逝的性命,使他他眼中仍然帶着強烈的不甘。
昔日人來人往,歡顔笑語不斷的奇珍閣,伴随她短暫一生的家,終究在人的貪念下成為一座可悲可歎的墳墓。
一把火,邊走邊落,将一切過往燃燒。如這不再的美好回憶,一同消逝,化作灰燼。
“曾有鴻鹄志,同攜鶺鴒心。
豈知人異雁,難作一行歸。
莫歎情易去,何人為之傷。
萬影如一夢,流空去無聲。”
“何必惺惺作态。”
明珠求瑕不屑言道。
是啊,作為親自設計這一切發生的始作俑者,如今才這般表演,給誰看呢。
“是啊,事已至此,又何必惺惺作态。”不欲多言,将火把抛入火海,我轉身離開,“走吧。”
4.
大抵是我太難殺,又或者是背後之人更好奇那被燃燒殆盡的奇珍閣遺址。這一路上來殺我的,比來找明珠求瑕的還要少。
看着他再一次殺退來犯的人,我倒是對他感到好奇了。
隻是這樣的好奇很淺,在心間一閃而過,卻不足以讓我問出口。
一個女人對男人開始感到好奇,那不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我不合适,他也不合适。
我從袖中掏出手帕遞給他。
明珠求瑕側身避過,即使雙眼未睜,我也能察覺到他迫不及待避開的厭惡。
從善如流将手帕收起,我看着白衣劍客略有髒污的衣物,忽而開口道:“前方有一客棧,稍作修整吧,我也餓了。”
“你還有心情。”
他輕巧一甩,刃上血珠如雨紛紛,在泥地開出點點紅梅。分明血腥的場景,他做起來偏生有幾分美感。
“那應該如何,哭天喊地,愁眉不展嗎?”我享受風吹過身體的自由,看地面上不知名的白花在地面上左右搖晃。這般自由的走在外面,是深鎖奇珍閣十八年裡,不曾有過的感受,“不管怎麼做,事都已至此,悲傷又能改變什麼。”
明珠求瑕對不喜的人向來沒什麼耐性,收劍入鞘,“離吾遠點,你令吾作嘔。”
“嗯……新奇的評價。老實說,我還是第一次被人這麼說。”這是不是應該生氣?我平靜的想。被人厭惡,被人追殺,其實都算不了什麼。
失無所失,無情所動,原來是這樣一種感覺。
大概是我的反應在他意料之外,他露出不悅的神色,擡腳往客棧的方向走去。
隔着五步的距離,我在後方不緊不慢的跟着,忽而開口。
“在你眼裡,我一定是個言行狡詐,為保有秘寶不擇手段,挑撥他人自相殘殺,連叔父都可計算暗殺的陰險小人吧。”
“吾需要回答嗎?”
“哦——”
好率直的回答,完全不遮掩他的情緒,如他的名字,明珠般耀目且一塵不染的劍客。
若不是在這種情況下認識對方,也許我會想盡辦法和他做朋友。
我靜了一會,淡淡笑了一下,“這世間,誰不想光明磊落。可惜,世事弄人,我偏偏就不能成為那樣的人。”
明珠求瑕冷冷的道:“吾對你的事情毫無興趣。”
“可惜,還以為能夠和你打好關系,讓你放棄三日後殺我的打算呢。”故作失望地歎了一句,我半真半假的與他開玩笑:“如果你耐心點和我相處,說不定你會發現我其實是個很可愛的人。”
他不為所動,甚至徹底失去耐性,“收起你無聊的盤算,或者你想選擇另一個道路。”
“這條黃泉路嗎?可惜我早已踏上了。”
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趁着對方徹底爆炸之前,我立馬轉移話題,指着前方遙遙迎來的小二道:“客棧到了。”
明珠求瑕甩袖,頭也不回地擦過熱情上前的小二。
小二一頭霧水地看向我,又看看已經踏入客棧門口的明珠求瑕,“這位人客……”
“一起的,煩請準備兩間上房,熱水兩桶,再備一些幹糧,我外帶。”我從袖中掏出一小塊銀子遞給對方。
“好嘞,馬上準備好。”
難得有機會,我順勢沐浴一番,換了一身幹淨衣裳,然後……
等旁邊那位潔癖劍客沐浴完畢。
作為一個男人,沐浴時間竟然比女人還長,這潔癖程度,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客官。”門外傳來敲門聲。
我扣上面具,“請進。”
門外小二推門而入:“那位人客讓我……啊……”
年輕的跑堂見到裡面場面,愣在當場。
明珠求瑕在對方聲音停止的時候出現在門口,皺眉望向房内。
“抱歉,吓到你了?”我将長發束好,塞進鬥篷徹底遮掩,不露分毫。
“沒、沒……抱歉,我聽你的聲音少年少年的,沒想到有一頭白發。”小二說着順便朝後面的明珠求瑕道歉,趕緊交代道:“這位人客讓我叫你下樓。”
我看向他身後的明珠求瑕,起身笑道:“無事,既如此我就離開了,多謝你的招待。”
小二連忙把手頭上的包袱遞過來,“哪裡,我該做的,還有人客要的東西。”
“多謝。”我接過東西,回身向明珠求瑕道:“走吧。”
一步之遙的距離,足以讓我将他所有神情收在眼内,包括他平靜卻帶了一絲探究意味的思緒。就在我以為他會說什麼的時候,他卻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我跟上之前,忽而對小二道:“可否麻煩你一件事。”
就在我離開客棧不久,江湖逐漸傳出一首短詩。
[濛鴻霧越無身地,月盡燭陰現奇珍。]
*
走了一段時間,明珠求瑕冷不防開口。
“挽花時。”
我眼珠一轉,幾乎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懷疑我的身份?”說實話,确實是很合理的懷疑。
他腳步緩了下來,“從無人見過挽花時。”
“是哦,說不定我是挽花時的替身,作用就是幫主人引走江湖人的注意力,而真正的挽花時已安全藏起——”我拖長聲音,看着明珠求瑕越來越慢的腳步道:“想象力很豐富,可惜這邊是正牌挽花時,你不信我也沒辦法。”
“你想說的隻有如此?”明珠求瑕反問的語氣輕描淡寫,閉着的眼卻有如實質的落在我的面具上。
家父多年操盤,導緻江湖上關于奇珍閣主人之子的傳言,虛虛實實,難辨真假,卻唯有一點一直被外人堅信。
那張曾被稱為冠絕奇珍閣的臉。
“挽花時的價值,隻在于這個人知道奇珍閣秘寶下落,其餘什麼都不是。”夜風吹到身上有些冷,我雙手插進袖裡,繼續幽幽道:“所以重要嗎?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這天下有何人會在乎?如果有的選擇,我甯願我不是。”
“懦弱的人,才會逃避自己的身份。”
“正是因為不能逃避,才會做這麼多事情。”我歎氣,“其實我很感謝你。”
雖然是我故意利用了對方,但實際上,他殺叔父這一點,确确實實幫我報了仇。
當初父親自感大限将至,亦對我這十八年苦囚感到愧疚,便想以所有奇珍閣秘寶作為我的嫁妝,尋一個有強大實力及背景的人保護我的餘生。此事卻不知何時被叔父得知,緻他在父親行動之前,先一步将其毒死。
事情發生的太快,倉促之下,我不得不将以父親已死,希望母親為其守寡餘生,将她送至天佛原鄉出家,保其性命安全。
另一方面,家仇不得不報,我以奇珍閣秘寶作為籌碼,挑撥各路殺手互相殘殺,等來明珠求瑕。卻又再看到他的那一刻,心生設計,引他重回叔父面前,利用叔父的貪婪與短視,對明珠求瑕痛下殺手。
我賭赢了,也賭輸了。
一夕之間,父親亡,叔父死,我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除了這一身血債,什麼都不剩下。
明珠求瑕沉靜了一會,重新邁開步子,背對着我的身影,我看見他白色袖袍在風中翩飛,輕盈幹淨如初見。
“吾不需要。”他的聲音從風中傳來。
“我知道。”
我快速跟上他的腳步,忽而想起什麼,樂呵呵告知他:“其實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和你說。”
明珠求瑕沒開口,但我察覺到了他在等我開口,便帶着幾分幸災樂禍道。
“你這一筆生意,當真要血本無歸了。”
他回過頭來,語調平靜無波,“污穢龌龊之物,吾不屑取之。”
哦,這人果然發現我做的事情了。
其實也沒什麼,隻是前任月神欠我父親一支燭龍之箭。
與其讓這些無情死物繼續引起腥風血雨,還不如找核武器炸掉奇珍閣秘寶,讓所有人都得不到。
這麼一想,簡直不要太快樂。
不過這麼說來,他到底是為了什麼接着一筆生意?
我又開始對他感到好奇了,這可不是什麼好消息。
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