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嗯……汝在蔔卦?”
紅發白衣的魔者忽然出現在我的身後,垂首看我落在桌面上的銅闆,沒等他看清,我已經一揮手收起了卦象。
“奇怪嗎?修道者的吃飯本領罷了。”這家夥怎麼總是神出鬼沒的。負手在後,我微微側頭看他,“找我有事?”
“無事不能尋汝嗎?”
吞佛高我許多,是以低頭看卦的時候,那束長發正好落在我的掌心之上,有些癢。
我不着痕迹往前走一步,任由長發從指尖滑落,“如果是别人,我信,但做出這種舉動的是你,我就不太信了,說吧。”
“哈,真是讓吾傷心啊,道者。”口中說着這樣的話,他倒是一點傷心的表情都沒有,擡手淡然地撫了撫胸前的長發,“汝方才蔔卦結果如何?”
也不是什麼不能回答的事情,我方才想占蔔他的來曆。本來以我的慣性來說,拿這種奇怪的事情蔔卦,本就沒想得到什麼結果,卻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結果,無可測算,無可推由。
“你不是看見了——空卦。”我略有些納悶,自從修道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個卦象,我小聲嘀咕:“……難不成是退步了?”
“哦,令吾意外的結果。”他語氣中似乎對我會蔔卦的事情并不意外,甚至知道我相當擅長蔔卦。
這就更讓人納悶了,雖然蔔卦這種能力,大多修道者都會一二,不算什麼特别稀奇的能力。但也不是所有修道者都擅長,至少我的卦象之準,在修道的圈子裡面也算數一數二的,連我都隻能占出空卦,這個魔到底是什麼來曆。
我閉眼回想他的出現,難不成他不是此間之人麼?
“你好似對我十分感興趣,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關注嗎?魔者。”
“也許,吾隻是好奇為何你讓吾覺得如此熟悉。”
又是這樣暧昧不明的話,我莫名看他一眼,早就說我沒見過他了。
來曆不明,行動不名,連目的也不明的魔,真是麻煩啊。
“說實話,我也想知道。等你想起來的時候,記得順便告訴我一聲,在你的記憶裡,我是怎樣的一個人。”
“哦?你會在意吾的看法嗎?”聽我這樣的話語,他似是提起了幾分興趣。
“停,别把話說的那麼奇怪。”我的目光放在身後紅發白衣的魔身上。眼睫低垂,按在紅發上而顯得尤其蒼白無色的手,冷靜又神秘的神态,讓人猜不清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意識到自己給予他過多的關注,我正想收回目光,對方卻突然擡起了眼,一雙紅邊深金的眸子就這麼望入我的眼底,将我神色盡收雙眼。
刹那間我與他似隔着短短的距離卻處在不同的時空,不知何時曾發生過的事情,莫名的熟悉感一次次激蕩在腦海之中。
一劍封禅。
“你……”我脫口而出,卻在下一秒忘記了方才浮現的話語。
“說中汝的心聲嗎?”
聲音打斷凝滞的空氣。他伸出手,卻是負在身後,看起來完全沒有被方才奇異的情況所影響,神色淡淡。
我搖搖頭,晃掉方才莫名的心緒,果斷道:“不管你熟悉的是誰,那都不會是如今的雲中君。”
“是嗎?”吞佛的話語似乎有着蠱惑的魅力,我看見他眼底凝視與試探的神色,接着他合上眼睛,緩緩說道:“難得吾與汝,有同樣的看法。”
啊是哦,真是讓人一點都開心不起來的同步。
我背着他翻了個白眼。
丢下這個麻煩魔,我從房間繞到大廳,身後的魔随着我的腳步,步伐緩慢地跟了出來。
陰魂不散的魔似乎還沒結束閑聊的興緻,也可能是被悶久了,在這裡又隻有我一個人,他隻能找我消遣,“汝今日不出去?”
在這裡的時候,他幾乎天天看我早上出門晚上回來,做一個叫做倒黴鬼老師的任務,今天是第一次看我大早還沒出門,在家亂晃。
我倒了兩杯熱水,順便遞給身後的魔一杯,“今日休息。”
如果連假日都要去學校面對那群化骨龍,那我也太慘了一點。
“哦?”他看起來有些好奇。大抵是還沒弄清楚這裡的生活,要知道在如今的苦境,早就過上了做五休二的反終身雇傭007制度的快樂新生活,除了偶爾會被某些名為好友的同道坑以外。
是說除了他醒來的第一天,看起來有些嗯……神情微妙以外,之後的日子他态度就很平靜了,仿佛天崩地裂都沒辦法引起他情緒波動,完美的融入了當下環境中。
看到女後大喊“我肥了5公斤,六禍蒼龍不用負責嗎?”是有什麼奇怪的?他至于露出不忍直視的神情麼?這隻該不會真的出身異度魔界吧?可異度魔界最近也沒聽說誰走失了。
啧,赭杉軍的動作也太慢了。
我擡手噸噸噸喝掉半杯熱水。
吞佛也随着我喝了一口熱水,未幾,他停了停動作,深思一般的看向杯子。
哦,在他昏迷的時候,我都是拿那個杯子喂他來着,他醒來之後我就當做他慣用的杯子單獨給他用了。忽視掉上面奇怪的粉色花紋,其實還是蠻好看蠻少女心的,也很符合他紅發公主的外号。
我放下杯子,“是說今日沒什麼事,你要和我出去走走嗎?”
來這裡那麼多天,他都沒出過門,與其讓他背着我偷偷出去,還不如我先帶他看看周邊的環境。
“哦?”他用一句話掩蓋心中的異樣,重新将視線投注到我身上,又避開,“走吧。”
我點點頭,忽而上下看他一眼,開口道:“走之前麻煩你把武器放家裡,苦境和諧社會,出門不許帶管制刀具!”
吞佛聞言一揮手,與其人色澤相似的兵禍之兆自空中現身驟然斜插在地,驚起一陣星火。
這還差不多,我順手把拂塵也丢家裡,擡腿離開。
*
雁度秋色深,日靜無雲時。東風尚如昔,遙窺故人遠。
道者所居的地方與過往無甚差别,仍是人煙罕至的深山之中,飛花流水,一派悠然。
吞佛靜靜跟在我身後,一路都沒說什麼,我偷偷回頭看他,他立馬有所反應。
“如何了?”
“沒什麼,看看你有沒有走丢。”是說被一個魔跟在身後,壓力是有夠大,總覺得他在後面打什麼壞心眼。我停下腳步,“你不能和我并排走嗎?”
吞佛聞言輕笑,似在嘲笑我的多疑,行動間擡步緩緩走到我旁邊。
“如此,汝滿意了?”
别說的我好像逼你做什麼似的,内心腹诽一句,我開口試圖和他閑聊:“出來走走,有想起什麼嗎?”
他沉吟一聲,慣常的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題,反問:“汝很在意?”
就知道在他嘴裡得不到什麼明确的答案。
我無語地别開眼睛,“不想說就算了,何必敷衍我。”
“無。”聽到我的抱怨,吞佛童子的動作微微頓了一下,随即給了我一個類似答案的回複,卻又在後面補了一句:“如果這是你想要知道的答案。”
這隻魔,以前絕對沒朋友。
到底是什麼品種的魔啊?為什麼說話的方式老是充滿謎語,老讓人猜,直接點是會死嗎?
一下子沒了閑聊的心情,我幹脆當個合格的路導,帶着他到山下繞了繞。
我是沒了閑聊的心情,但很顯然這隻魔有了。
“绛深。”他一緩聲息,“汝為何要救吾?”
這還是他第一次這麼叫我的名字,平日裡他都是叫我道者。
我一直覺得他說話的方式很奇特。像是心裡藏了很多事情,不願意輕易表達,不願意被猜透,便将那些話語一層層掩蓋在厚厚的僞裝之下,反向去試探别人。而此時,他的聲音卻是很平靜,話語中帶着的目的清晰而明了,要從我身上得到一個答案。
對方難得的态度,讓我愣神了一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他昏迷那段時間的事情。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救他,單純隻是恻隐之心嗎?
不,不是。看到他的時候,我的感覺總是很複雜。像是不能輕易放下,又不知道這種奇怪的情緒從哪裡來,他的一切,似乎都對我有着奇特的吸引力。
“我不知。”大概是對方難得的直白,我猶豫了一瞬,終選擇了據實以告:“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這麼做了。”
“奇妙的答案。”吞佛童子腳步稍緩,移開的眸子,似是不經意一般的擦過我的面容,一閃而過的探究和深思,像是透過了我在注視着誰。
“吞佛童子。”我一同停下腳步,莫名不悅的心情自内心深處浮現。按捺住浮躁心緒,我緩緩吐出一口氣:“我不是你認識的那個人。”
“哦?汝生氣了。”他微微俯下身子,視線自上而下,一點點地看着我。紅色的發拂過他的肩,他似是而非的反問了一句:“為何呢?”
這個答案不是擺明的嗎?我想也不想的回答:“我沒有當别人替身的習慣。”
“替身,哈。”吞佛重複了一聲。意料之内又意料之外的答案,換來紅發魔者幾聲低笑,目光直直的落在了我的臉上,用一種疏離而感到有趣的表情注視着我。
一種格外危險的直覺,讓我下意識就想避開他。
吞佛意識到了這種避讓,同時别開眼睛,聲音低沉,漫不經心地問:“嗯,道者的直覺嗎?”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開始往前走,與他錯開了距離。
吞佛緩緩跟上我的步伐,不遠不近地跟我差了一個身位,正巧站在我後側方,“人類,實在趣味又矛盾。分明警惕非常,又對魔有着超乎尋常的興趣。”
他的聲音不高,語氣卻透着難以捉摸的情緒,像是蝴蝶無意煽動翅膀那麼輕巧。
我側過身,與旁邊的吞佛道:“魔與人,不過是種族的差别,不要說的好像人類的劣根性在魔族身上不存在一樣。”
“就種族而言,魔的劣根性比人族更直接,汝不是已經體會到了。”
“直接,你?”我有些懷疑,這隻魔什麼時候直接過。
“汝在懷疑。”紅發魔者的語氣很輕松,撚着自己的發尾,平靜的調子奇怪又詭異:“汝想見識嗎?何謂魔的執着與極端。”
我徑直拒絕:“免了,我不想與你相交太深。”
“哈。”
畢竟我與他才剛剛相識,交淺言深并不是什麼好事。
氣氛一下又陷入沉默。
本來就不是什麼健談的性格,無論是我還是他,隻是修道者習慣寂靜,到不覺得有多難受。
嗯,隻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本以為會一直安靜到回家,卻沒想到來了個意外的人。
“雲老師?”稚嫩的聲音随着腳步聲而逐漸變大。
我回頭,一眼看見學校的兩隻化骨龍,這才發現不知不覺我和吞佛已經走下了山,到達了山下的小鎮。
我單膝跪地,接住了兩個差點摔倒的小團子,問:“劍小雪,羽小境,你們兩個怎麼會在這裡?”
回答的是性格比較沉穩的羽小境,“我出來給家裡送外送,路上遇見了迷路的劍小雪。老師你怎麼會在這裡?這位又是?”
他看向我身後的紅發魔者。
“為什麼劍小雪會迷路?為什麼迷路會被羽小境帶走?為什麼會在這裡遇到雲老師?為什麼雲老師身後跟着個紅發魔者?為什麼羽小境要問紅發魔者?為什麼紅發魔者在看着我?為什麼呢?”
我微笑,一把捏住問題小孩劍小雪的嘴巴,來了個物理靜音:“為什麼你這麼多為什麼?你再問一句為什麼,我就把你這學期的課都當掉,統統當掉,明白嗎?”
劍小雪含淚點點頭,我才松開手。
我沒有回頭,自然沒看到身後吞佛童子微妙的神情,徑直對劍小雪問:“你一個人?吞小佛和騰小赦他們呢,你們不是向來形影不離?”
“他們不知道哪裡去了。”劍小雪撓撓頭回答。
懂了,這隻和另外幾個走丢了,我點點頭:“我送你回去,羽小境一起。”
“是——”
我扭過頭,正想對身後的吞佛童子說什麼,就見他忽然皺起了眉。
察覺他神色有異,我起身詢問:“喂,你怎樣了?”
“汝說呢?”他以慣有的戲弄語調回應,聲音壓得更加低,“吾,要麻煩汝了。”
他身上驟然亮起碎光,似乎有什麼東西正急速的從他體内消失。下一秒,他雙眼一閉,往我身上倒來。
怎麼回事?我一驚,迅速接住他的身體。
靠北,這隻魔好重。
“劍小雪——”遙遙的聲音從遠處傳來,混着幾句狗叫聲,是吞小佛和螣小赦。
吞佛情勢看起來不妙,來不及想更多,我一把抱起吞佛童子,對身後的羽小境道:“老師有事先走,你們兩個在這裡等他們會和,會和後馬上回家,不要在外面玩,知道了嗎?”
兩隻化骨龍顯然沒見過這樣的場景,雙雙點頭。
很好,我當即轉身化光,沖回自己的住處。
2.
回到住處後,我揮手立下結界,以道宗術法穩住吞佛身上不穩的魂魄。
怎麼回事?怎麼會忽然出現這種情況?
回想方才的狀況,他的異常是在吞小佛出現之後才爆發。
難不成……
我掐訣,将最後一點内力渡入吞佛童子體内,終于止住了周圍四散的霞光,他再次陷入沉睡之中。
看一眼床上的吞佛,我轉身出房門,給赭杉軍打了個電話。
意料之内,他并沒有查出吞佛童子的來曆,更甚至他的過往在此間是一片空白,仿佛從來不存般的幹淨。
從初遇時我便覺得他與吞小佛有莫名的相似之處,現在倒可以推斷出來——
他果真不是這個世界的魔。
三千世界,百億須彌。人間萬事,轉眼是空。
對于世外世,本就多有來由,我向來不否認其存在,但也是第一次遇見,更勿論這人在此處的同生體是吞小佛。
糟了啊,這一類的術法我不太擅長,是說要怎麼把他送回原來的世界。要是任由他在這裡呆着,吞小佛和他必須會消失一個,看目前情況消失的是吞佛童子,畢竟吞小佛才是這個世界的原生民。
有點棘手了。
我下意識把手揣進袖子,陷入沉思。
嗯……就是說他有印象的,其實是另一個世界的雲中君麼?
不對,走神了。
不管怎麼想,現下也沒有定論,還是等吞佛童子醒來了再問吧。
我去聯絡一下蒼。
*
修道者的圈子來來回回就那些人,認識一個就會認識兩個,認識兩個就會認識一群,互相間都是如聞大名久仰久仰,但要是說起對方曾經有過什麼壯舉,就要看編劇怎麼寫了。
總之,我通過了劍子仙迹認識了玄宗一群道者,和六弦之首蒼多少能說上兩句話。
蒼在忙,但他答應借我一些玄宗的資料,順便約好哪天有空去拿道具,用來開啟通道。
修道者有時候湊在一起就是有說不完的話,更何況對面是一群,還同樣都是搞教育的工作,說着說着就有點停不下來,逐漸變成了吐槽大會。
吞佛出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我激情吐槽劍子仙迹不要臉以及學校那群化骨龍有多糟心,搞教育錢少事多命不長一定要提早退休,并答應今晚沒事過去幫一下蒼的忙。
注意到門口出現的紅發魔者,我打了個手勢,和電話那頭的道者約好晚上詳談。
“感覺如何?”我挂掉電話問。
紅發魔者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隻有淺淺的輪廓被光照亮,看不清的神情,顯出難言的神秘和冷漠,“尚可。”
不想繞多餘的圈子,我直入主題:“你早就知道了?”
吞佛從房門緩緩走了出來,燭火印亮了他的面容。一步一步靠近,修長的身軀,魔的優雅與壓迫感在他身上凸顯的淋漓盡緻,過于明顯的侵略感與危險感,一時間讓人無法将視線從他身上移開。
在距離隻有三步的時候,他停下腳步。放慢的語氣,圓滑且不經意的口吻,不疾不徐:“汝指的是什麼。”
将盡的殘陽,風吹起房内裝飾的薄紗,忽明忽暗地擦過地面上錯開的影子。
我垂下眼,看着掌中消逝的霞紅,歎了口氣:“吞佛童子,這不是你應該停留的世界。這裡的人,也不是你所熟悉的人。”
“哦?”吞佛童子的眉尾輕輕一挑,金色的眸子停留在我的臉上,突然笑了起來:“汝意有所指,是在乎吾将汝看成另一個人嗎?”
“不必做無謂的試探,我心已決。”我态度強硬:“停留此間對你毫無好處,還是說你想消失。”
他聞言又靠近了一步,彎下腰。幾乎伸手可觸的距離,甚至能看到他眼中倒印的我,聲音緩慢的,近乎低聲耳語一般在狹小的空間内回響,“為何消失的不會是他。”
不是吧,這魔喪心病狂到連另一個世界的自己都能抹滅嗎?
我大為震驚,但又覺得像是他能做出的事情。
他幾乎讀出了我内心的腹诽,在我動手推開他之前直起了身子,卻沒有退開,“随汝吧。”
這麼輕易就放棄了,總感覺他有什麼後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