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言道破了心思,我多少有些意外,但也沒那麼意外,畢竟我從未掩飾過,聞言也隻是端起茶杯平靜承認:“啊,是啊。”
我承認的太幹脆,策馬天下意外之餘,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色。
“想要吾嗎?”
一口茶剛入口,我差點沒噴出來。
不是吧,你為了刀法能做到這種地步嗎?是否太誇張了一點。
當面噴茶有失風度,我硬生生咽下了滾燙的茶水,捂住嘴咳了幾聲,擡眼去看他。
他依舊是那副理直氣壯的神色,雙目緊盯着我,勢在必得的氣勢,似乎根本不覺得自己的話語有什麼不妥。
我伸出手揮了揮,一副等我順氣的模樣,策馬天下不知在我的态度中頓悟了什麼,竟然起身給我拍了拍後背。強忍着自己力氣沒有一掌拍死我也是為難他了,雖然就力道上來說,有點過于大力,可以看出他沒做過這種事。
佛珠在他腕間發出了清脆的相擊聲,我順了順急促的氣息,擡手隔開了對方的手。
策馬天下後退一步,立在原地等我的回答。
“雖我未脫紅塵之身,仍是凡俗之人,但據我淺薄的知識所論,這種事情應該講究你情我願,而非交易吧?”這人到底把我當做什麼人了?色中餓狼嗎?再說我隻是吃代餐,從來就沒有要與他發生什麼的想法。故事和現實,我向來分得很清楚。
策馬天下撩起披風,一雙極适合用劍的手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卻忽略了那雙手與腕間越發紅光逼人的佛珠,雙目之中隻有激烈的恨意,“對吾而言,萬事皆可交易。”
是在恨自己,還是在恨那個不曾出現過的人。
我歎了口氣,有些無奈。
“你的回答。”他逼問。
“我的回答啊。”我所修的功法講究平靜,是以我很快又平靜了下來,恢複了一開始平淡的思緒。一雙目直直的望入策馬天下眼中,聲音溫和又含着幾分笑意的問:“策馬天下,你喜歡我嗎?”
他一愣,大概是沒想到我會有此一問,那雙漂亮的眼與我對視片刻,忽而狼狽的避開。
很好,我已經知道他的答案了。
“你如今的心中,不曾動情。無情的人,無法打動北滄容遲,也無法打動你自己。”我一擡手,指着他的胸口,和煦道:“不要做自己不喜歡的事情,感情不是可以拿來交易的東西,你為難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說夠了嗎?”策馬天下打斷了我的話語,緊握的拳頭,狼狽的眼神仍然沒有褪去幹淨,看起來有幾分被說教後的怒氣,“吾要如何做與你無關,亦不需要你教吾如何做。”
真是小孩子脾氣。茶水已溫,我慢吞吞地拿起他方才沒喝的茶,小心放在他掌中。
他看起來很想甩開,但我死死的握着不讓他丢掉我的茶杯,交握的手掌互相僵持了一段時間。片刻後,他松了力氣。
“你究竟想怎樣?”他咬着牙問。
我放開手,退開一步,“我難得泡一回茶,拜托你别浪費了。”
“哼。”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啪地一聲将茶杯放回桌子上。
……我的好茶。
算了,喝掉就算沒浪費。
自我安慰一番,我瞧了瞧剩下的茶水,想着要不自飲自樂算了。
策馬天下盯着那個倒茶的身影,紅棕色的長發垂落腰間,似發生何事都能不動其心志的模樣,莫名的激起了不平的心緒。她越平靜,他越不平靜。
正當他想開口的時候,門口有腳步聲踏入。
我還想着要怎麼消耗完這杯茶水,就聽到一聲溫和聲音。我回首,一道虛靜清明的身影向着我緩緩走來。
“佛友。”他行了一個單掌禮。
我起身,指尖相交還以單掌禮,“佛友。”
來者是鹿苑一乘的醫座藥如來,我與他相交已久,平日裡我有空的時候都會前往鹿苑送自己種的藥材。這段時間忙于策馬天下的事情,确實錯過了送藥的時間。
“你來取藥?”看到有人過來,我第一想法是茶水浪費不了了,當即邀請他坐下:“難得一見,佛友可要稍坐片刻,飲茶解渴。”
藥如來聞言,眼神看向了一旁的策馬天下。
策馬天下冷哼一聲,招呼也不打一聲擡腳離開,去小院繁花處站着。
“既然如此,吾便不客氣了。”
藥如來坐在策馬天下原本的位置上,我翻出新的杯子,給他倒滿。
“他是你的朋友。”藥如來端起茶杯,淺淺喝了一口才問。
“算吧。”察覺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我當即打斷,“喂,你不是在想我所想的事情吧?”
藥如來聞言,睜眼看我。佛家的眼神總是平靜而了然,帶着淺淺的慈悲和對凡世的憐憫,“佛友要入紅塵?”
……這群佛門的人啊,我都還不是佛門中人,就已經把我當佛門中人對待了嗎?一副你為何要入苦海的神情,讓人不知如何對待。
我有些無奈,“我本就是紅塵中人,何來的入紅塵。”
“堪不破是執迷。”他雙手合十,沒有主語的話,不知是在說我還是說旁邊偷聽的策馬天下。
“勘破與執迷,不過一念之間,随心而行,随遇而安,方為大道。”我又給他續滿茶水,一副讓他喝茶不要多說的态度,“佛友執相了。”
藥如來颔首,對我的回答似乎很滿意,将我倒好的茶水飲下,“确是如此。”
不要和我打禅機,我說了很多遍,我不是佛門的人,真是夠了。
接下來我和他稍微聊了下其他事情,大多是近期鹿苑裡收留的病人所需的藥材方面,我對藥材培養頗有心得,平時也喜歡種一些稀有難照顧的藥材,他要的東西我确實有。
茶水喝完,我起身取來他要的東西,藥如來走之前,又看了一眼策馬天下腕上的佛珠,微微皺眉。
佛珠上的戾氣不減,我同樣看到,隻是對他搖了搖頭,讓他不要多言。
藥如來淡淡,沒再說什麼,平靜和我告别,順便邀請我有空去鹿苑坐坐,喝喝茶。
來的快也去得快的佛門中人,某方面來說也是一種個性。
我低頭收拾茶具。
策馬天下冷眼看着,一副你要作何解釋的神情,“你仍說你不是佛門之人。”
“我不是。”
真的解釋不清,佛門中人要叫我‘佛友’我又阻止不了,勸也勸了,說也說了,他們就是怎麼認定我有什麼辦法。說實話,我甚至開始懷疑修煉六度刀法當真是自己入佛門,而不是被這群佛門中人時不時來刷印象催眠的嗎?
平心而論,我是非常随緣的人,我隻是沒抗拒,不代表我真的會入佛門。
歎着不知道今日第幾次的氣,我當真無奈,我在心境上的領悟,甚至比不上我的刀法上的修為,“我心中仍有凡思,不到超脫,你不是已經得見了。”
策馬天下一揮袖,像是聽到天大的笑話一般,語氣帶着莫名的怒氣,亦不知自己此時到底是何種心緒去逼問對方:“吾嗎?”
這麼說其實并沒有什麼不對。我倒掉茶渣,繼續收拾茶杯,沒有否認地回答:“是,你也是其中之一。”
我平靜的态度,似乎更激怒策馬天下,他拳頭緊握,“北、滄、容、遲!”
又怎麼了,說實話也不行嗎?
“我是不是佛門之人,重要嗎?”搞不清楚策馬天下到底想聽到怎麼樣的答案,我幹脆不去想,回頭問他:“我要出門一趟,晚點才會回來,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帶。”
“不必了!”他一副被我的回答氣的七竅生煙的表情,當即回過身不想理我。
好吧,你沒有要求,我就自便了。
攤攤手,我把茶杯放回廚房,随即出了門。
策馬天下看人當真跑了,心頭燃起的火焰更加怒熾,狠狠一拳捶到樹上,巨木頓時紛擾搖曳,落下成片的葉片。
“北滄容遲!”他咬着牙,反反複複地念這個名字,聲聲入心。
4.
我一直挺招人恨,關于這一點,我非常有自知之明。
畢竟當打手這麼多年,一個恨我的都沒有是不可能的,但我不明白我到底是哪裡惹到了策馬天下。
将這段時間攢的銀錢交予善堂,我動身繞路到不遠處的小攤,點了兩份素面,兩份茶水。
“客官吃的完嗎?”店家懷疑的看着我。
我笑了笑:“在下仍有朋友未來。”
店家聞言也不好再說什麼,回身到小攤後準備素面。
我放下背上的六度,側首問一直跟在後面的人,“跟了那麼久不餓嗎?坐下來吃碗面吧。”
“哼!”
策馬天下從身後的樹林走出,一步一拖,坐到我對面,對旁邊的店家道:“一份素面換牛肉面,多放牛肉。一份茶水換成酒,要烈酒!”
小孩子的幼稚脾氣,我揮了揮手,讓店家按他所說的做。
我吃素,但不會強迫别人吃素,他想吃什麼是他的自由。
很快,店家将我要的東西準備好,端上飯桌。
我取出筷子,用茶水燙了燙,遞給他:“吃吧。”
他看着筷子,一把奪過,“你不生氣。”
“有什麼好生氣。”我攪了攪素面,挑起一些吹涼,緩緩吃下才道:“你是你,我是我,你要做什麼是你的自由,不是我的責任。”
他聞言好像更生氣了,從碗裡挑出一塊牛肉,丢到我碗裡。
我的筷子一頓,他挑釁地看着我,似乎想看我有什麼反應。
我會有什麼反應,我什麼反應都沒有,隻是靜靜地夾起那塊牛肉放入嘴中,細細咀嚼,然後咽下,問他:“這樣,可以了嗎?”
宛如一拳打到棉花上,他臉色一黑,又給我倒了酒。
我實在是無奈,講真我并不喝酒,長時間未食葷的身體,也對肉食有排斥反應。我皺着眉,心中并不想讓他更生氣,更不想浪費食物,便端起了酒杯,打算喝掉。
在酒杯碰到嘴唇的時候,策馬天下忽然擡手打掉了我的酒杯,他碗上的筷子與清冽的水漬撒了一地,餘下的酒水順着我的手腕滑落,染深白色衣袖。
啊,好浪費。
“北滄容遲,你不是會拒絕嗎!你到底在做什麼?”他忍無可忍,弄不清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麼,既然吃素,又為何要吃掉那塊牛肉。
這句話應該我問他,他到底想做什麼。
我放下杯子,平靜地看向他:“你為何生氣,我不明白,要與我談一談嗎?”
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生氣的人,被我這麼一問,不知怎麼地,詭異地冷靜了下來,那雙眼直直地盯着我。
策馬天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強壓心緒,開口:“你要借我勘破紅塵,可以,拿六度刀法來換。”
……為什麼他會有這種奇特的想法,我真的很想知道他的小腦瓜裡在想什麼。
“我從來沒有這種想法,你是你,是策馬天下,我不需要利用你做什麼,更不會拿刀法與你做交易。”他坐在原地不動,我隻好撿起地上筷子放置一邊,又重新沖洗了一雙筷子放到他碗上,内心一邊腹诽自己像是照顧孩子,一邊道:“我說了,隻要蝴蝶停駐,我就會将刀法交你。”
“吾做不到。”他很直接的說,語氣又快又急,“吾要六度刀法,你換另一種方式。”
這人真是異常的執着,又好像急欲擺脫我。
我指了指他面前的碗,勸說道:“先吃飯吧。”
策馬天下被我這種把他當小孩子哄的語氣氣到了,他驟然握住了腰間的刀,指尖用力,繃緊的手指顯出幾分蒼白,執拗的重複:“吾要六度刀法。”
想動手麼?我倒是不在意,反正我不會出刀,随便他了。我低頭,夾起面條繼續吹涼,他不吃我自己吃。
策馬天下忽而出手,一道劍光襲向小攤後的老闆。幾乎同一時間,一道銳光自後方與劍光相撞,隻聽木聲碎裂,筷子斷成幾段,落在地上。
我冷下了眉目,空蕩蕩的手落下,放置在桌上的六度刀上。
“策馬天下,你欲與我為敵嗎?”殺我是一回事,殺無辜之人又是另一回事。
突然的變故,引起了混亂,小攤老闆癱坐在地上,看着地面上裂開的筷子,驚叫一聲,周圍人群受亂頓散。
“不準動,誰動一步,吾殺了誰。”策馬天下緩緩起身,一雙眼緊緊盯着我,似乎随時會出手,“北滄容遲,你的回答呢,是六度刀法,還是這些人的性命。”
我素日裡很少生氣,但此時的我确實生氣了,怒氣在心頭暈繞不散,有對他的失望,也有對自己的失望。
我以為他心底仍有善念,即使不擇手段,也不會做出傷害無辜的事情。但他此刻的行為,無疑推翻了我對他的期待,也辜負了我往日對他的縱容之舉。我很失望。
對上這樣明顯的眼神,他握劍的手松了松,又握緊,雙目仍舊不離地盯着我。
他在猶豫,隻是那份猶豫很快又吹散了。
我垂下眼,周圍有祈求和哭泣的聲音,最後我歎了口氣。
“你讓我動了殺念,卻仍舊不想殺你。”取出六度刀法和銀錢放在桌上,我站起身,怒氣的眼神轉向冷淡,低下聲音道:“拿去吧,就當我從來未認識過你,亦不曾對你生過任何期待。”
繞在指尖的長發,随着風輕易吹散,就像這一個月來相處的點點滴滴,消逝在風中。
“策馬天下,我不想再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