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隻留下萬花飄零,我無力倒落的印象。
視線透過堕神阙的身後,是全然陌生的房内裝飾,這裡不是我呆的密室内。我撫向他的手腕,用觸摸确定自己非是在夢中,低聲問身前的妖:“這是哪裡?”
“非馬夢衢。”帶着蓬勃生命的溫暖,不再是昏迷在黑暗中全然無感的軀體。堕神阙聲線低微地近乎呢喃,仿佛怕自己驚擾了什麼,妖異雙色的眸子情緒柔和,沒有以往面對敵人的可怕冷銳:“你可有感到哪裡不适?”
不适?
除了有點昏沉以外,我并沒有感到哪裡不對。
我搖搖頭,緩慢的思緒總算回過神來。
看來是堕神阙方才那人做了什麼交易,讓我回到了塵世。
熟悉的生命重量,我按着體内躍動的心,感到那股從前抛之不去的異能再次回到自己身上,強烈非常,“我的心……”
聽出了我言下之意,害怕他用他人性命鑄造我複生的代價,堕神阙安撫道:“不必擔心。”
葬刀會本就是苦境有心者陰謀的爪牙組織,算不上什麼無辜之人。
知道他不會在這種事上騙我,我深呼吸一口氣,猶豫着要不要問方才那人是誰,堕神阙是不是做了什麼交易,才讓我複生。
可話到嘴邊,我卻問不出口。
他眼中失而複得的喜悅如此明顯,我不想破壞難得再見的場景。
忘了到底過了多久,在漫長的時光裡,我在一旁看着他一遍遍期待再失望,最後隻能對着我毫無知覺的身體細細喃語。
“抱歉。”我輕輕說。
抱歉,當時做了那樣的決定。
“讓你等了那麼久。”
堕神阙頓了頓,手指從我的臉上離開,輕輕搭在我的手背上,骨節分明的五指舒展,親密地與我交纏,細微電流的觸感一直穿透入心底,“不重要了。”
他說。
因為他再次得到了想要的一切。
房内的燭火搖曳明滅,暖橙色的光輝将身影拖長,相交地印在床鋪中,親昵又溫馨。
安神香霧氣交纏彌漫半空,舒緩的氣息,讓我有些困倦。
堕神阙感到我精神不濟,手臂放松,将我重新放回床鋪之中,拖來被子蓋在我胸口,說:“你身體初複,尚不可多勞神,好好休息。”
有種睡了好久,依舊醒不過來的昏沉。
我手伸出被子,扯住他衣袖,抵抗精神深處翻湧上來的疲倦,“我還有很多事想問你。”
關于我沉睡的這些年到底發生了何時,他為什麼會突然陷入危險境地,現在的他,到底在做什麼?
“不急。”他起身把我的手塞回被子下,輕輕掃開我頰邊碎發,“吾晚些來見你。”
晚些,是什麼時候?
我還想問更多,可逐漸黑暗的視線,讓我說不出更多話,緩緩沉入睡夢的懷抱中。
堕神阙看人閉上雙眼,陷入昏睡中,凝視久久,才以指氣滅去房間燭火,起身出外,和呆在院中等待的三餘無夢生一談。
鬼荒地獄變與六首雲蛟背叛,他需要有另一名能合作的對象,而三餘無夢生與他有共同的敵人,暫時合作,對他或者三餘而言,都有同的利益。
*
再次醒來的時候,似乎過了不短的時間,窗外天光落滿整片窗戶,房内空無一人。
燥熱的蟲聲低低鳴叫,我起身推開房門往外走,房外一切沐浴在燦爛的金輝裡,石徑小道規律古樸,兩側數朵小花垂苞或綻放,在清風中舒展輕搖,一眼望去盡是蒼翠蔥茏。
這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地方,是那人的住所?
想起昨晚出聲的人,我順着小道,一路走到院中。
院中端坐着一人,白發鳳冠,掌中玉扇輕搖,灑逸從容,如沐和煦之風。面前擺放茶壺與兩個杯子,似是早就意料到會有人前來拜訪。
“姑娘醒了?”三餘無夢生笑起來的時候,格外讓人放松心情,他語氣溫和,以玉扇指着對面的座位,說:“吾知曉姑娘心中定有許多疑慮,不妨坐下,讓三餘為你解答。”
“叨擾。”
我動身坐在他對面。
三餘無夢生拿起茶杯放在我面前,清韻渺渺的茶香,如其人一般缥缈迢遙。
我端起喝了一口,味道同樣讓人心曠神怡,“很好喝。”
三餘無夢生自我出現,就在細細的觀察我的一舉一動,那細微的的動作,并不讓人反感,反而覺得他磊落坦蕩,“姑娘和吾想象中的不太一樣。”
很多人這麼說過。
我笑笑,知道他大概從堕神阙口中聽聞了什麼,放下手中杯子:“先生雙眼星露朗明,是襟懷磊落之人。不管先生想透過我和堕神阙合作何等事宜,我都不擔心此舉會對天下有害。”
“哈,姑娘這般體貼,倒讓三餘滿腔謀算都無從吐出了。”三餘無夢生彎起眼睛,半是玩笑地說道。
我知曉他是故意如此,想讓我放松,也笑了起來:“先生好風趣。”
既然雙方有了共識,三餘無夢生倒沒有說關于如今的天下局勢,反而和我說起了苦境四處的名景,淺作閑聊。
夏日光線明媚燦爛,将非馬夢衢滌蕩得清澈透亮。
閑聊到最後,他讓我安心在這裡休養,遠離塵世紛擾,也可使堕神阙免于分心照顧我。
我知曉自己的出現,不但對局勢無任何幫助,反而成為堕神阙的弱點,便答應了下來。
我離開後,屈世途從暗處走出。
“實在難以想象,這名姑娘會是堕神阙的妻子。”性格和順溫軟到這個地步,怎麼看都和心計深沉的堕神阙不是一類人。
“耶——”三餘無夢生輕搖玉扇,面上展開笑意:“好友,在背後論人是非是好習慣。況且這不是很好嗎?有她的幫助,妖皇才會堅定的站在苦境這方。”
屈世途雙眼一搭,露出無語表情。
他最多也就是背後論人是非,比起滿腹黑水的素老奸不知道純良到哪裡去。
“若妖皇帶走她該如何?”
三餘無夢生不發一言,手中羽扇搖動,徐拂過的清風掠起垂落的長發,猶然一副萬事在握的模樣。
*
生離死别之際,湧上心頭最後的念頭會是什麼?
是歡欣終于能不受世間種種苦樂悲歡所困。
是害怕罪惡如自己将堕入另一處阿鼻地獄。
還是因遺憾而鑽心刻骨的思念。
我受困崖風嶺時曾看遍衆生百态,對死的恐懼,對生的渴望,對永恒的貪婪,對權欲金錢的卑劣醜陋。投在我身上的目光,像層層污濁的泥潭,化作無數伸出的手,将我拉入罪惡的深淵。
本以為會随着罪惡埋葬永遠。
直到堕神阙的出現。
如破開一切的利刃,糾纏在身上的重量一瞬間斷裂,他拽着我離開困鎖已久的牢籠,從無盡黑夜走到天光乍破。
他一開始便想殺我,卻陰差陽錯地救贖了我萬念俱灰的靈魂。
讓傷痕累累的我在他身邊獲得一份甯靜。
在我将異能投入妖脈的時候,我既解脫又遺憾。解脫一身異能困束,遺憾無法再與他一起走下去。
卻沒想到事情兜兜轉轉,竟會再次回到原點。
清風吹過樹梢,我伸出手,一朵花落在掌心。
“雲無。”長袍摩擦草地的聲音,一雙手從背後伸出,搭在我的手腕上,輕輕一拽。
花朵掉落在地上,揚起的金色發絲擦過黑色衣袍。我擡目看向忽然出現的妖,他微微垂着眼簾,異色的眸子印入我的身影,神色溫和的好像要融化似的,比今夜的月色還要柔軟。
時光流轉,恍然似夢。
百年前,百年後,相錯的記憶畫面,再次回到如今的時間。
有多久沒有這樣與他相對,我忍不住伸出手,指尖描繪着他的眉眼,“你受傷了。”
堕神阙雙目輕閉,動念一刻,面頰上的血痕消散一空,“小傷。”
熟悉的舉動,武林高手真的方便。
隻是他這樣的舉動,再次讓我生了笑意,眼睫彎起,笑道:“你這樣的心思,好像小孩子做錯了事,所以故意将自己的傷口坦露他人面前,讓他人不忍責怪。”
堕神阙心思多細膩的一個妖,以前就喜歡将外面的事情隐瞞得滴水不漏,一點都不讓我擔心,又怎麼會帶着傷痕回來,更有意讓我發現。
心計被叫破,堕神阙不禁擡眼多看了下我,神色從容平靜,并不隐瞞自己的打算,“吾以為,你會怪吾。”
怪他違背了她的意願,強行将她從黃泉中拉回。
他一直知道我心存死志,厭倦凡塵中一切紛擾,想解脫這罪惡之身,更不想這一身異能再遭人窺竊。
我在他視線下緩緩搖頭。
本以為我身死,以他淡然平靜的處事習慣,會很快放下。卻沒想到在那漫長時光裡,他似乎一直活在我死去的那刻,一日又一日,甯願守着我無感的軀體,在密室外種出萬山遍野的花朵。
他當時是什麼心情。
懊悔于無力挽救黑獄,懊悔于失去了我。
他看似無心無情,實則隻是隐瞞太深。而我對他,也總是太殘忍。
殘忍地讓他懷揣着不知能否實現的願望,一日日等待我睜開雙眼。
而事到如今,我又怎麼忍心再責怪他。
“其實人的一生,總會面對三個問題。失去什麼會令人恐懼、什麼值得人活下去,以及什麼值得人失去性命。”我歎息着,手指下滑,按在他胸口處,那曾經停留了我一顆心的地方,聲音依舊溫柔:“每一個答案都一樣,就是愛。”
挂在天邊的月色柔和,如同黑獄的夜色,平淡的讓人心安。
“我願意為你留在世間,留在你的身邊。”我張開手,迎着他動容的神色,投入他的懷抱中:“等一切結束,帶我回黑獄吧。”
天朗氣清,微風吹落繁華枝頭的一朵白花,墜在地上的聲音,如同過去左命相府的藍花楹。而花下的人,穿過漫長等待時光,再次回到他懷中。
堕神阙一顆心霎時安靜下來。恍若一切變故都不曾發生,眼前心底隻有這無數回現在夢中的畫面,落英缤紛,塵世間的紛紛攘攘都在這一刻遠去。
背後傳來擁緊的力道,是堕神阙的手貼了上來。
“好。”堕神阙擁抱着我,珍惜地如同擁抱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埋首在我肩膀上,“吾回帶你回到,吾與你的歸處。”
回到黑獄,一切開始的地方。
那一日,堕神阙攬着我,和我說起了自我身亡後發生的種種。
我沒告訴他我其實一直以魂體在他身邊,總覺得他要是知道這件事,知道他剖解心思的話語都被我聽見,會無地自容。
所以這還是當做一個秘密好了。
黑獄的危機,欲界的出現,苦境現下群敵環伺,三餘無夢生為了挽回頹勢,選擇與他合作。
我靜靜的聽着,心下想着他對我說這番話,是不是也出自三餘無夢生的授意,想讓我勸他站在苦境這方。
畢竟我身為苦境一員,縱使在苦境有再怎麼不好的回憶,也不會對故鄉的苦難無動于衷。
真是……被他猜中了。
我靠在堕神阙懷中,縱容着這份利用,許久才說:“多謝你。”
堕神阙來回輕撫着我身後的長發,微涼的指尖滑過我發絲下的頸側:“謝什麼?”
“為我做的一切。”我輕歎一聲,“若非為了我的安危,你又怎會妥協至此。”
“如今苦境局勢動蕩不定,你在此處比在吾身邊安全。暫時的合作,對雙方都有利。”他平直地分析情況,語氣低沉溫和,“吾知曉你擔心什麼,黑獄目前不會與三餘為敵。”
那我就不擔心了,反正若玄皇複生,以他的性格,更不可能站在欲界那方。
“你要小心。”我伸手搭在他臂間,低聲懇求。
一個吻,輕輕落在我額間,他呼吸淺淺,“吾知曉。”
面紗被手指勾下,剩下的話語,都消失在相觸的唇中。
紛紛落落的花遮去相依的身影,明月高懸,一如既往照耀世間。
5.
後來又發生許多事,我有這樣特殊的異能,本就很難脫離他人利用,隻是利用的人會是三餘無夢生,我略有些吃驚。
他拜托我救一個渾身粉色,眉目嚴肅的男子。
我并不認識對方,不過聽聞對方是苦境正道,對局勢有着舉足輕重的影響,便随他懇求的救了。
後來又發生了兩三次,我的存在瞬間被有心人注意到。堕神阙知曉之後大發雷霆,在獄天玄皇複生,黑獄恢複平靜那日,他果斷的把我往懷中一塞,帶回以前的左命相府,說什麼都不肯讓我再見苦境之人。
我無奈地想勸說他,不過這次不管我用了什麼辦法,他都不肯松口。
甚至還在左命相府處設了重重陣法,不允許我出去,也不允許任何妖進來打擾。
好在有複生的獄天玄皇在中間周旋,才沒有讓苦境和黑獄的合作走向破局。但有關我性命的異能,堕神阙的作風極為強硬,連他都沒辦法幹涉,隻好選擇放棄,将心思放在欲界之事上。
後來焱無上複生,在獄天玄皇的臣服下,一舉成為丘山百妖路之王,更第一時間便除去心思不正的封世末。不過即使如此,他同樣指使不了堕神阙放我出來幫忙,氣得他大聲吐槽堕神阙是什麼戀愛腦妻奴。
獄天玄皇欲言又止,他想幫堕神阙解釋,可他無法反駁。
我同樣無奈,再一次因為身上的異能被妖關起來,卻是為了不讓我使用。
好新奇的體驗,好啼笑皆非的發展。
說實話,其實以我體内擁有的時間,救幾個人并不會損傷我本身什麼,完全是堕神阙太緊張,緊張到了草木皆驚的地步。
我能怎麼辦呢?還不是微笑着把堕神阙原諒,并默默的給在外的幾個妖祈禱。
無法得知外界情況的我,閑着無事在左命相府種花。不知曉過了多少時間,等左命相府的藍花楹再次開滿枝頭,堕神阙才回到我身邊,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
百妖路雖一統,但經過與欲界的戰争,卻損傷嚴重,焱無上打算閉境休養生息。
我起身迎向他,問:“紛争已經平息了嗎?”
“權欲野心不絕,雄心者是一頭永遠也吃不飽的猛獸,又何來安甯平靜。”堕神阙曾身在亂局之中作為競逐霸業的一員,自然能看透各方潛伏的勢力。隻是經曆太多,他早就對所謂的勝者身份感到厭倦。一時的王侯将相,不過是将來的遊魂一抹,終究掩埋在曆史洪流中,“黑獄即将閉境,你無須操心他事,安心呆在吾身邊即可。”
說的也是,我根本幫不上任何忙,操心太多,隻是讓自己更加難以脫身世間紛擾。
向往已久的甯靜生活就在眼前,我把手搭在堕神阙伸出的掌上,開起了他玩笑:“你想我以什麼身份呆在你身邊。”
堕神阙動作一頓,卻依舊收了力,将我擁在懷裡,“為何這麼問?”
說是為什麼……
我笑笑着對他說:“我聽三餘說,有妖偷偷以我的丈夫自居呀,我怎麼不記得我有嫁給你?”
堕神阙:三餘無夢生!
這件事在他執掌黑獄的時候,并不是什麼新鮮的消息。
但後來局勢紛亂,百妖路經曆了不少變動,又逢時間漫長,早就沒人提這件事,連他都忘了還有這麼一件事沒和我提過。
不過不妨礙堕神阙聽出我的意思,在他的設想中,若無當初那件事,我遲早會嫁給他。
“隻差一場婚禮。”堕神阙偏過頭,天青色的發絲落在我手背,絲絲縷縷都透着溫柔的意味,“這句話,吾一直想問你,你可否願意嫁給吾,作吾的妻子?”
我咬着唇,壞心眼地反問:“我可以拒絕嗎?”
藍花楹在頭上搖曳紛擺,無數花朵随風飄降,交錯在我與他的發絲上。
“不允。”他回答得格外快速果斷,一點都沒有思考過的模樣。
我做出慎重思考的表情,歎着氣,手指觸碰着他擰起的眉峰,輕聲說:“那就隻好拜托你照顧我一生了。”
他神色一松,胸腔傳來輕微的震動,唇邊明顯的笑意,眼底波光潋滟,從來陰郁森冷的容貌,在如煙似霧的藍花楹陪襯下,透出令人心醉的喜悅與餍足,沒有一絲陰霾。
“你終于是吾的。”他撫着我的臉,低頭吻向我欲說什麼的唇,力道似要在上面留下屬于他的烙印一般,流連不已,輕喃道:“吾等待了許久,一直想要的你,終于屬于吾。”
時間宛如停止,相依的身影定格在永恒的瞬間。
從此後,再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