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旅舍,何子規敲開了門,要了兩間房,從值夜的夥計那拿過鑰匙。那值夜夥計低聲抱怨了幾句,又靠回櫃台前,打了好幾個哈欠,像是下一刻就要滑到地上睡着了。
至于随着這兩人進來而蔓延出來的血腥味,他隻當沒聞到、不知道。在這江湖上,少知道一些事、少看到一些事,總能活得更久。
這些城外零星分布的小客店接待夜行江湖人、仇殺者乃至亡命之徒都是常事,甚至有的本身就幹過黑店生意,早就見怪不怪了。
車船店腳牙——這可是江湖人最避不開的五家。
臨近房間前,少年本想提方才感受到的那無形的窺視感,張了張嘴,卻又覺得也許隻是自己太緊張之下的錯覺,又将話咽了回去。何子規背對着他,未曾留意到他的神情。
不過她此時也因為那血月教長老的一句話神思略有恍惚就是了。
待何方進了屋,何子規自己先去後院打了一桶水,才進了自己那間客房,先是将那染了血的外衫洗淨,晾在一邊。之後她又解下外衫内那件深鴉青色的舊戰袍,清洗那上面沾了的些許殷紅。燈光一晃,模糊血迹旁一張妖異猙獰鬼面。
而她先前多行隐秘任務,就連中衣與縛袴都是烏黑顔色。
這戰袍料子奇特,水一過,那血迹便化開。她低下頭去,中衣松了松,燈光黯淡,隐隐約約見頸後皮膚上露出來半朵朱紅的梅。
如此折騰了大半個時辰,那戰袍幹得極快,她将其穿回身上,方才入睡。
她很快便睡着,卻并不踏實。
起先是那血衣的身影——分不清是夢還是回憶。一會兒立于夜下飛檐之上,說着“到底還有什麼是屬于妳自己的”;一會兒似又站在豔烈的梅樹下,一言不發地看着她;一會兒又在烽火狼煙、滿地屍骸間,背後一輪血色的滿月。
再之後,是流年回轉、故人入夢。
夢境依舊是停在那片烽火狼煙之間。
有幾道模糊身影在不遠處。
其中有一位女子,淺色的發若流月爍金,仿佛是晝夜交織時刻,晨光乍起、月落天邊。一身青碧之衣略顯簡陋,卻依然光彩照人恍若神女,遺世而獨立。
她身形容貌皆是模糊,隻見一雙澄明溫柔的碧瞳。
須臾間,夢境又變了模樣。
是那年長安飛花、月色清涼如水,卻散不盡戰争後的滿城哀恸。
夢裡不知身是客,半晌清寒。[1]
她走在長安路上,周圍人來來往往,再也數不清。身後的城已經不見當年繁華模樣,蒼涼的城牆伫立在原地,那些曾經的喧嚣與繁盛都已經遠去,空留一片荒蕪。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2]
昔日繁花似錦,今朝國破流離。
她回眸看了一眼長安城,耳畔仿佛又回響起了那夜長安陷落,她站在鐘樓上看着那滿目血火,聽着那百姓哭喊與兵戈之聲。天狼入城,刀光劍影撕裂京都安甯,萬千鐵蹄踏碎盛世繁華。
而當她回到霁月居,與師父說一句“長安破了”時,整間屋子都是死一般的寂靜,惟有師父的棋子落下,“嗒”的一聲,清晰而幽涼。
那一聲落入夜色,就此沉寂。
她繼續向前走,風聲在耳旁呼嘯,寒風卷着枯敗的黃葉從道路上擦過,發出沙沙的聲響,更顯天地空曠。她擡頭望着這肅殺的九月寒天——她想起來了,這是他們剛剛收複了長安的時候。
卻終究隻剩下了這一片蕭然。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3]
避難的難民在城外搭着簡易的帳篷,盡管長安已經收複,但他們仍然沒有來得及回到城中,或者有的人早已無家可歸。她從這些人中間走過,忽然一聲痛哭引得她回首看去,隻見一名婦女懷裡抱着已經斷氣的孩子,痛哭失聲,卻沒有多少人理會她。
每天都在死人。今天死的是别人,說不定明天死的就是自己,誰又能顧得了誰呢?
至少眼下這場景還算是好的,在戰亂最頻繁的時候,也許那孩子剛一斷氣,就會被人搶去煮了吃。
在似乎響徹了天地的痛哭聲後,還有因為吃壞了東西而嘔吐的聲音、有為了一口飯而搶奪厮打的聲音,還有趁機作亂的流匪擄了一位去溪邊打水的娘子,那娘子一聲尖叫,卻被越來越嘈雜的聲音蓋過,無人問津,任憑那聲絕望破碎在這淩亂的風中。
她下意識握上腰間紅塵,卻抓了個空。
她怔了怔,許久才想起,原來自己那時是慣用左手的。
低頭一看,右腰間果然系着那把劍,鞘是深沉濃重的胭脂色,仿佛隐着一枝紅梅。
紅塵出鞘,锵然一聲。
周圍的一切喧鬧刹那消失殆盡。
她舉目望去,一眼望不到長安路的盡頭,可别說剛才那蕭條景象,舉目四望竟看不見半分人影。她持劍伫立原地,一時不知今夕是何夕。
忽然,她聽見身後一道聲音。
“阿微,你的傷還沒好,快回去吧,該換藥了。”那聲音溫柔沉靜,已是許久不曾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