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清醒了,便知那一切都過去了。
“妳還記得就好。”
“崔先生的恩情,自然是不敢忘的。”
崔子攸擡了擡手,示意她換個地方說話。二人一路走進書房,崔子攸問道:“霹靂堂此事一了,妳也許會無家可歸,可做好了往後的打算?”
“霹靂堂的火器制作、火/藥配方我均已牢記。”雷婷面上浮現了些許笑意,“我畢竟出身霹靂堂,不會讓這些斷了傳承。有這一身功夫和手藝,江湖之大,總有個去處。”
此事一了,她便能真如解了禁锢的鳥兒,盡情舒展羽翼,飛到更廣闊的天地間去。
“風雨欲來,霹靂堂氣數将盡,這一天倒還是太晚了。”崔子攸歎息一聲,“雷四娘子,萬望做好準備。”
數年前欠下的債,也到了霹靂堂該償還的時候。近八年的烽火戰亂,從劫灰底下爬回來的生者,都要來讨這一筆的。
雷婷點了下頭,目光上移,穿過光亮處浮浮沉沉的細小塵埃,停在從書房窗戶正好能看到的、海棠院中那一樹海棠上。
花瓣被雨撕扯了幾片,悠悠地飄了下去。
無論是塵埃還是殘花,一切都将要落定了。
···
沈亦之說不清自己在永安镖局看見那倚在門邊的人時,究竟是個什麼心情。畢竟就在剛才,血月教燃月長老那一句“心安理得”,屬實有些誅心。
他此次來是與永安镖局當家蕭瑾、二當家薛露商議镖局在入風雅樓名下後一些需要處理或是交接的事宜,商議過後非常巧合又不出意料地碰見了孫素衣,然後就被老人家引到後院去喝茶叙舊。
不過那杯茶自然是沒喝成的。沈亦之坐在案旁,沉默地看那人直起身子走過來,坐到了對面。
她确實不再像當初那般,一身上下滿是意氣二字。一雙眼也不再蘊着或是真切或是戲谑的笑,幽深得像是兩潭墨色的死水。
或許他們都曾想過再這樣面對面坐下來時對方會開口說些什麼,但此時或許她更覺得那些都已太索然無味,直接開口道:“我要接入風雅樓的信道。”
“不行。”
“沈樓主,你我本就在一條線上。我若涉入此間事中,對風雅樓隻會有利。”
沈亦之反駁的話還沒開個頭,就見她将什麼東西放在了案上。那隻手移開的時候,露出其上篆書“風雅”二字。
風雅令。
她自長安霁月居而出,這塊風雅令究竟是從誰手裡拿到、或者是誰給她的,已是不言而喻。
他心下複雜地看着她這舉動,一時不是氣,隻覺荒謬:“妳覺得,拿這東西對我有用?”
持風雅令者當為風雅樓座上之賓,但在風雅樓樓主本人面前還想拿着這東西作憑,似乎……有些離譜。
“風雅令是憑證,更是标記。一旦我用了風雅令,便時刻都在風雅樓的目光之下了。”
沈亦之不知她這沒頭沒尾地說這一句到底意欲何為。但畢竟同出一門,他心下念頭幾轉,很快就抓住了頭緒,眉頭一皺:“妳……”
“但這如今,這已并不僅是你沈樓主的風雅令了。”她指尖一按風雅令,向沈亦之的方向一推,“是師命。”
“何微!”
她卻低笑了聲。
“沈樓主,你我知己知彼,都不是能退一步的人。”她悠悠起身,手似是無意地搭在紅塵劍柄上,“可我既已身陷此局,便不介意将這江南的水攪得再渾一些。”
她這一句輕飄飄落地,沈亦之袖下執徵墨扇的手倏忽扣緊。
孫素衣正悠哉悠哉地侍弄着牆根底下種着的幾叢花,眯着眼看着那些開得正鮮豔的花草。突然身旁一道勁風卷過,老人家心下一歎,忙側過身,拿衣袖将那幾株護住,連連搖頭。
不省心唷。
昔年“清風朗月”甯子清風月為魂、一手風月劍冠絕天下,自此四海山川,皆忘不得那一抹驚世的白。
縱是沈亦之徵墨扇使得再精妙絕倫,但在風月劍法面前,終還是遜色一籌。而這世間也怕是再沒有任何一人能比他更清楚,徵墨扇不敵風月劍。
那若漫天飛花的劍氣猶然激蕩不絕。
薄紅劍鋒落入他眼中,他一阖眸墨扇入袖,卻驟然驚起一道瑩白劍光。
兩道同出一源的劍光猛地撞在一處,乍然震起四方飛花霜月。
碎落的淡豔與霜白徐徐散逸,下一刻卻忽地一攏,将或凄豔或清澈的劍光絞在了一處,铿锵聲接連不斷,兩種劍光交織對撞,缭亂成一片恍若幻象的影。
辛未和庚辰站在廊下,饒是二人已算見過風浪、身經百戰,此時也不禁呆了一呆。
他們并非是沒見過樓主出手,隻是沈亦之在江湖上足以位列一流高手,實在是沒多少能将他逼出全力的人。
是以他從來都風度翩翩而從容不迫,所有勝負隻在徵墨扇一展一合間。
卻未見過他使出全部功力,也未見過他出劍。
若非沈亦之腰間的劍太負盛名,也許他們都要忽視他身上還佩着劍了。
數百招須臾便從劍上走過。何子規一劍劈出,與清霜相抵,下一招忽地手腕一繞,左手擡起,握上了劍柄。
她擡眼看了沈亦之一眼——她覺得這位傳聞中溫文爾雅、頗有風度的風雅樓樓主這時候應該很想罵她一頓。
但她沒給對方多想的機會,雙手執劍,忽地漫天凄豔的劍意一凝,盡數斂于那薄紅劍身。沈亦之眸光沉下,清霜一起一落,霎時滑落一道極盡雅緻的光影。
雖雅,卻厲。幾乎要與那紅塵上盡數透着的凜冽持平。
一道凜然肅殺,一道風雅飄逸。
凄豔與瑩白同落,四周劍意頓時再也收不住,驟然暴漲,一時既風雅又決然的劍氣席卷四周,激起塵埃飛揚、花葉零落,卻又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紅塵與清霜同時脫了手。
何子規撈住那把清霜,沈亦之也下意識握住紅塵,卻又似乎像是被燙到了一般,松了手去。
“師父說沈樓主的劍法盡得風月之雅意,果真不虛。”她反手将清霜送回沈亦之腰間劍鞘,後撤一步,低聲道:“藏好你的劍。于風雅樓樓主而言,這既是禍患,也是底牌。”
沈亦之忽而明悟,方才血月教燃月長老找上門來,逼他出劍,究竟意欲何為。
他們要看他的風月劍法,如今已到何等地步。
“那麼接下來。”她拾起掉落在地的紅塵,将其收入鞘中,面上似笑非笑,“我們該坐下來好好談一談了,沈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