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對那白衣如雪之人的捕殺局自江南而起,這其中江南盟扮演了什麼角色,不言而喻。
不過此時何子規與他相見,卻是為了另一件事。
“孫老先生可知,郭帥已請撤玄鷹符?”
“這可是朝中秘辛,老頭子怎麼知道。不過,倒是在意料之中。”
何子規低頭,自嘲一笑:“晚輩此番出長安,實則以玄鷹符為因由。可眼下玄鷹符已撤,晚輩如今所記挂,也惟有昔年師門一諾。”
玄鷹符一撤,那些人便能好好地生活,再無需、也再不應與“紅塵劍”或是“魅影”扯上半點關系。
既然她已在江南鬧了這麼一場,開了個頭,摸到了那些糾葛不清的陳舊秘辛一角,那于師門前所立之誓、從亡故者手中接過的未竟之事,終是要去履行。
“此次與風雅樓離散江南盟,雖是牽扯出了黃泉巷,卻遠未動搖到他們的根本。師父當年曾……”
孫素衣忽地打斷了她:“妳可知,妳與久霖最大的不同在何處?”
何子規一怔,從容答了:“晚輩不如師姐穩重豁達。”
孫素衣搖了搖頭:“久霖雖為名将之女,但她自小就在軍營中摸爬滾打,那些軍士們的喜怒哀樂,那些平常人的生死掙紮,已伴着她許多年,因而她心中一直有一團燒着的火,她一向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這也是祝家人的秉性。”
“……是。”
“而妳——子規,妳雖說自己從遠方流浪而來,落入人牙子手中混進了長安城、到了霁月居,可妳這一身驚人的武學天賦、經脈底子,骨子裡的傲和狂,都昭示着妳的出身并不簡單。”孫素衣搖了搖頭,呵呵一笑,“老頭子無意知曉妳的來曆,隻是妳自出身起,後又入甯小子門下習得冠絕天下的劍,接着又是近八年的烽火狼煙——妳離這塵世煙火,已太高太遠了。玄鷹符和揚州擇菁奪魁之事,至少還出于妳本心,但若隻為接替久霖——這恰與妳師父的初衷相悖。”
見何子規似乎要說什麼,孫素衣擡了擡手止住她,繼續說了下去:“久霖知她心中何求,也與甯小子同道,這是甯小子最初選擇她的緣由。而妳不是,妳前路茫然、所求混沌,因為妳還未在這紅塵中真正紮下根。”
何子規怔然望向孫素衣。
“妳之前不是說要去成都?如今玄鷹符已撤,妳何不就在巴蜀一帶轉轉,暫且放下那些累贅身份和念頭,好好看一看這個人間?”孫素衣一歎,又悠悠道,“這紅塵萬丈,不隻是妳出身的寒阙高閣,也不隻是長安城中上元徹夜不熄的燈火,更不是烽火燃遍之下,滿目滿耳的焦土與恸哭。”
正月裡春寒仍料峭,揚州卻已有幾分春/色隐在縫隙中,窗外石階旁,或當可見青意點點。
“去看吧。這一路上,妳會找到想要的答案的。紅塵劍懷風月魂,卻也該當落到紅塵中去。”
···
長安,昭行坊,霁月居。
那一樹梅花正豔。
院中落了雪,甯子清合上手中書卷放于石案上,對前來送酒的酒坊老闆颔首一禮:“辛苦秋娘子了。”
“不過一點小事。”
那人福身一禮,聲音柔柔,卻能聽得出是男子作女聲。黛眉朱唇妝容下仍有三分兒郎模樣,青絲半绾,頗為秀氣。
秋娘擡眸,攏了攏身上雪衣,稍稍在霁月居内掃了幾眼,依舊柔聲問道:“今次怎的不見何女郎?”
“她去江南轉轉,總悶在這裡也不是好事。”甯子清拂落膝頭的雪,溫聲笑了,那一身白衣堪與落雪同色,“說起來甯某在江南還有一位故人,恰與秋娘子是本家。”
兩道身影恰于此時拐過了坊牆。
應是為了待客,霁月居的門并未落鎖,一推便吱呀地往兩側挪開,門外煙青水黛停駐,惟有金縷梨裳進了院内。
“子清。”
秋娘怔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來人。
“公孫大娘。”甯子清早先便收到來信,見到故人并不訝異,隻向來人擡手一揖,“恕甯某不便起身見禮。”
公孫清平略帶些訝然地掃了秋娘一眼,複又重新望向甯子清,卻隻是一歎:“你的确與以往大有不同了。”
“人老了。”甯子清從容靠在輪椅上,一手拄着頭,面色怡然,“大娘可要來杯茶?或是秋娘子的新起的酒?觀雪賞梅,正是好時候。”
“我來此是……”
倏忽牆外刀聲四起。二人齊齊擡眼,卻見數十道人影躍上院牆,手中刀鋒正凜然。
秋娘捂着嘴壓下驚呼,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
“甯某本無意牽扯秋娘子。”甯子清歎了口氣,擡手就近折了一枝垂落眼前的梅,“隻是眼下,卻不容甯某多言了。秋娘子,且退到我身後來。”
秋娘依言站到他輪椅後。擡眸間,那白衣清俊之人倚在輪椅上,梅枝搭在膝頭,他指尖輕輕拂過那一朵朵朱紅,似是少年倚樓、漫聽笙歌罷盡。臨絲竹幽咽,是他手中梅枝一點,驟然劃破長空飛雪。
而後另一道鋒刃起,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1]
秋娘呆立在原地,仿佛不過幾個瞬息間那些來襲之人已在四周倒了一片。紅梅落在地上,豔紅得不知是不是浸透了血。
甯子清緩緩一歎,随手拂開棋盤上的一層薄雪,自落了捧冰涼碎瓊的棋笥中拈了顆瑩白的玉棋子落下。
隻聽得“嗒”的一聲,響在霁月居的雪地裡,一如當年。
—江南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