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不巧,楚楹見到的似乎總是冬雪。
雪花伴随着寒涼,虛無缥缈地落在每一個人頭上,身上,心裡,輕飄飄的沒有一絲重量,卻足以讓每個人掩面而泣。
死去的人被扛到車上,猶如往年的雞瘟一般,自認倒黴的農戶一輪一輪将死透了的屍體往外運。
街上的房門窗戶關得死死的,好似這樣便能将疫病阻隔在外。
疫病區由一牆隔離,但這一牆,不可否認的是這也是生死之界,許多人邁入了這一牆,幾乎就已經與家人再也不見了。
若是有人在疫病區死亡,官兵便會确認其身份并告知家人已入土為安,節哀順變。
這樣的恐慌持續了不知多久,終于有一日,懷揣着絕望的人跳了出來。
在不久前還熱鬧非凡的煙火長街,此刻卻如冰窖一般寒涼空蕩。
終于有一日,長街上立着一個人。
這是一個面目滄桑的中年男子,臉色蒼白,面容憔悴,一看便知受盡了苦楚。
“再不逃,我們全都要死在這裡!”
“這挨千刀的朝廷,根本就不會管我們的死活!疫病無破解之法,我們為何要在這裡等死!”
“我們每日聽從縣令的話,無非也就是多活些時日!每天都有人死啊……每天都有人死……”
說着說着他掩面而泣,一個結實的大男子竟這樣跪地哭了起來。
他的嗓音在這空蕩的街上穿了很遠很遠,良久,才有的百姓悄悄地打開了窗,隻漏出一條縫,往外邊看。
官兵循聲到了這裡,大聲叫喚道:“幹什麼呢,還不快回家去。”
“家,我哪裡還有家啊……”他跪在地上喃喃道。
說完他似是想起了什麼,又恨又痛道:“我的妻子孩子,父母手足皆已亡故,家中隻餘我一人,你讓我回哪裡去,你們讓我回哪裡去!”
“我們一家人都住在這裡,我與我妻子成婚十五載,感情深厚,我的女兒已快及笄,本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年紀,我的父母慈祥溫厚,我的兄弟姐妹感情甚好,我的朋友與我情同手足,可現在呢,他們都死了,他們都死了!原本他們沒有患病的,沒有患病的!”他聲嘶力竭地大喊道。
官兵見狀也似有所感,但也隻能淚眼朦胧道:“兄弟,我家裡人也死去了,但沒關系,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我們……”
“不重要了,什麼都不重要了。”那男子橫聲打斷道,随即擡頭望向周圍的房屋,“鄉親們,我們沒有生病,為什麼要待在這裡,為什麼不讓我們出去!我們要活着啊!”
“朝局不穩啊,他們無瑕顧及我們,他們派來的人根本就是無用的,他們沒辦法啊!”
“鄉親們,起義啊,我們要逃出去啊,我們要活着啊!”
“我們不能和他們在這裡耗死啊!”
此言一出,周圍人都面面相觑,面露遲疑之色。
“你們看看,你們的家人都走了多少了……”他最後一言一出,領頭的官兵便皺眉示意。
他被架了起來,拿面巾将嘴綁起來,使其不能言,但他還在奮力反抗着,迫切的眼光掃視着每一個望向他的人。
終于,有人出了口:“放開他!”
有人将大門打開,邁了出來:“他有什麼錯,他和我們一樣,都想要活着啊!”
為首的人剛要開口,便見不斷有人打開房門,手裡還拿着掃帚和木柴,怒目道:“他說得對,我們不能等死,城門結界最弱,大家夥兒齊心協力,定能沖出去!”
“沒錯!我的娘親還在家鄉等我回去過年呢!”
“我不想死啊,我還年輕……”
“我還要回去給妻子孩兒買新衣呢!”
“我夫人已經有孕了,我不能再留在這裡了!”
“我們要回家,我們不能死在這裡!”
“我們要出城!我們要出城!我們要出城!”
“出城!出城!出城!出城!出城……”
……
官兵頓覺不妙,對視一眼,很快便有人跑到府衙去報信。
“大人,大人不好了,百姓起義了,他們都說着要出城呢!”
“什麼。”郭大人拍案起桌,卻馬上沉下心神。
“死守城門。”說完他扭頭道,“溫大人呢?”
“溫大人還在疫病區照看病人呢,怕是無瑕顧及了。”下頭人道。
郭大人面上的胡須都已蒼白,卻還是一副沉着的樣子,隻是搖搖頭道:“你們随我一起,馬上去一趟生活區。”
“是。”
“大人!大人别去了,群衆裡有人發了病,此時城中正亂着呢!”又有人連滾帶爬來報。
“那我更得去一趟了!”沉穩的中年男子聽此面色一變,立馬向外頭小跑而去。
“大人!大人慢點!”
此時的徐州城已經亂成一鍋粥了,百姓在城門聚集成一團,對死守的官兵大打出手,隻一味地要開城門。
适時有人突然倒地,口吐鮮血,衆人才驚懼,一陣恐慌後,又有人道:“反正都如此了,今日我們必然要出去!”
這一聲喝下,給慌亂四散的民心下了一塊大石。
“對,我們要出去!”
“我們要出城!”
“死也不能死在這裡!”
……
官兵戴着面巾,艱難地把倒下的那人拖了出來,防止踩踏,也有人在不停呐喊道:“大家冷靜,會有辦法的!”
但這一聲隻埋入在洶湧的人潮中,猶如一滴水珠融入了江河。
渺小無力。
楚楹也無力地看着這一切,看着聲勢浩大的人群在她面前掠過,就像地獄裡的惡鬼在向閻王讨伐不公。
是的,這對他們的确是不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