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他輕笑一聲,“時候不早,送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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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邕州的馬車内。
裴昭看着焦灼的棋局,指尖忍不住顫抖,差點捏不住黑子。
“某從小便向陳先生學習棋藝,袁姑娘比不過很正常。”王萼笑道。
“不必安慰我。”裴昭凝神望着棋局,半晌,落下黑子。
王萼的棋風裴昭很是熟悉。畢竟,少年時期,她也跟着京中圍棋高手陳一痕學棋。但半日卻連着輸了兩局,第一局被殺得片甲不留,第二局苟延殘喘半天還是輸得一塌糊塗,也不知是怎麼回事。
婚宴那夜的場景又浮現在眼前。在離開花園前,崔珩看向湖中飄着的芍藥,輕聲說:“裴小姐,我不是故意扔掉的……”月光流淌在他微微泛紅的臉上,眼神清亮,語調又開始因酒意含糊而沙啞,“因為那不是你的花。”
“袁姑娘,你也和陳先生學過?”王萼看着這一步殺棋,語氣有些玩味。
裴昭回過神,剛剛走的那步棋,曾出現在陳一痕最有名的對弈中,于是笑道:“我又不是什麼京城小姐,怎麼會跟着他學棋,隻是喜歡看陳先生的棋譜而已。”
“倘若隻是看過棋譜,就下成這樣,袁姑娘真是天賦異禀。”王萼連聲贊歎,又拈起一顆白子,正要落棋時,馬車忽地一停,棋局霎時錯亂。兩人對視片刻,同時擡手恢複棋局,頗有借此一較高下的氣勢。
這是離京前往邕州的第三日,馬車方才駛到京畿附近。
“晚膳後,再把這局下完。”
“好。”王萼淡淡一笑。
暫住的客棧雖在鄉野之地,但雅間裡卻極為素淨,二人向崔珩行禮後依次落座。
崔珩看着兩人一同下車,淡淡道:“袁姑娘,你自己的馬車不舒服麼?”
“舒服的。”裴昭如實道,“但路上實在很無聊,所以才去找子實一起下棋。”
“袁姑娘的棋藝特别好。某極是佩服。”王萼這時笑道。
裴昭想起最初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兩局,氣道:“少說這話,還不是都輸給了你。”
“那是你狀态不對。”王萼抿着唇,又看向崔珩,“晚上某和袁姑娘會下完殘局,殿下要來看嗎?”
“你們下棋,有什麼好看的。”崔珩冷笑。
王萼夾菜的筷子一頓,表情有些無措。
飯桌上的氣氛微妙,裴昭也不知該怎麼打圓場,便道:“這清蒸鲈魚挺好吃的,殿下,你要不試試?”
晚膳結束後,兩人留在雅間重新擺好棋局。衛铮铮和金燭、銀燈圍在一旁邊看邊打賭。
金燭往案上推了一枚銀錠,笑道:“賭我們二公子赢。”
衛铮铮也立刻推了一枚銀錠:“我賭我們姑娘赢。”
銀燈的目光在兩人臉上徘徊,半晌,用匕首把銀錠切作兩半:“我各賭一半。”
王萼笑出聲:“銀燈,你這樣賭,不論某赢還是袁姑娘赢,都是賺不到的。”
銀燈摸着腦袋,若有所思,接着把銀錠拼起來,推到裴昭這邊:“二公子,我能不能賭袁姑娘赢?”
“當然可以。”王萼笑着道,“袁姑娘的赢面确實大。”
裴昭當然不信這話,隻垂眼望着棋局。畢竟,前兩局,王萼也說赢面大,但還是被他殺得片甲不留。他這人性子雖然溫和,但是棋風卻淩厲而咄咄逼人。裴昭落下黑子後,王萼立刻拈起一枚白子,從容不迫地落在另一角。不過片刻,棋局上已極是膠着,圍觀的三人皆默不作聲,緊緊地盯着棋局。
黑棋三氣,白棋兩氣。
裴昭猶豫着走下一招險棋。
王萼“呀”了一聲,笑道:“劍走偏鋒,确實巧妙絕倫。”随即又落下一子,白棋頓時猛追不舍,“袁姑娘,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有時走棋,還是穩妥些好。”
王萼的話似别有所指。可勝負心上來,裴昭滿腦子想着如何快點結束殘局,又走了一步險棋,含笑道:“王長史,剛才不過是中規中矩,這才叫劍走偏鋒。你若是再求穩,這局肯定會輸。”
王萼微微一怔,随即放下白棋,道:“好。某認輸。”
“啊?二公子怎麼直接認輸?”金燭驚道,“明明還是有一點勝算的!”
“王長史不想輸得太難看。”衛铮铮笑眯眯地道,說着,把金燭的銀錠切作兩半,一半推到銀燈手中,另一半揣進袖裡。
“子實,你要再來一局麼?”裴昭還想報前兩局的仇,誰知王萼忽然開始劇烈地咳嗽,眼眶泛起紅色。金燭和銀燈連忙上前替他拍背,但他咳得愈加厲害,差點喘不上氣。
“子實,你在這等等,我,我去叫方郎中過來。”裴昭回過神,急忙起身,卻被王萼一把拽住袖子,“袁姑娘,不必去麻煩他,某……睡一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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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裴昭躺在榻上,一日颠簸,極是疲憊,沒過一會便沉入夢鄉。
裴昭夢到自己坐在吳州的一葉扁舟上。
舟子搖橹唱着民歌,對面船上的年輕娘子撩水嬉戲,晶瑩的水珠将指甲潤得發亮。裴昭托着腮,慢慢地接受“袁熙”這個名字,接受吳州無聊卻閑适的生活,逼着自己忘卻在京城見過的繁華和絢麗,以及那些錦衣玉食的朋友們。
忽地,扁舟撞在橋墩上,小舟傾覆過去,裴昭落到水中,不斷下沉,直到整個人陷入水底的淤泥裡,耳鼻被糊得嚴嚴實實。
是窒息的感覺。
裴昭猛地睜開眼。
此時,對面衛铮铮的榻上空無一人。涼風吹進屋内,裴昭隻覺得背上直冒冷汗。
原本好好鎖住的窗子,是敞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