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雲秀沒來嗎？”老師皺着眉看着班裡空着的座位。
窗外熾熱的光灑到教室裡，窗簾根本擋不住光，更何況天氣太熱，窗戶是開着的，于是外面的自然熱風灌進來，把窗簾呼呼吹起，将吱哇亂叫的蟬鳴一起卷入。天花闆上的風扇吱吱哇哇地轉着，一圈又一圈地把人工熱風送到每個人流着汗濕漉漉的脖頸上，鄭軒有些羨慕慕地想，楚雲秀現在肯定買了糖水在網吧裡打榮耀，旁邊空調正嗚嗚地把她馬尾上的幾縷頭發吹起來呢。
她肯定戴了她喜歡的那個hello kitty的發帶，把書包一甩，利索地走人……逃課都有理。
“鄭軒，鄭軒？”一晃神的工夫，老師已經站到了他的桌子前，少年急忙挺直了背，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假裝自己正在認真聽老師說話，“到！”
“你知道楚雲秀去哪了嗎？”
又來了又來了，做什麼他總要知道楚雲秀在哪裡，他又不是她的馬仔。但鄭軒總得編出一個理由，不然老師把電話打到楚雲秀家裡，讓她爸媽知道了又得挨罵，于是一向懶得動腦筋的少年在腦海裡迅速尋出了一個理由：“老師，她一大早醒來就暈酡酡的，阿叔領她睇病去了，第日就來。”
“這樣啊，那你讓她爸媽以後記得打電話。”老師點了點頭，鄭軒心裡松了口氣，老師卻又說道，“還有，下次記得說普通話。”
“……好！”
他一緊張就容易說方言，都是楚雲秀害的，鄭軒趴在桌子上，歪着視線看老師在黑闆上寫寫畫畫，心底也有點擔心楚雲秀的情況了。認識好些年，他當然知道她不是那種遇到事情就喊苦喊忽的人，可是辍學去訓練營這種事情，父母不接受也很正常。
他阿爸阿媽也未必會接受他有這種有點瘋狂的想法吧，哪怕榮耀聯賽已經成功舉辦過，出了葉秋這樣的人物，但在他們老城人的眼裡，哪怕做個販夫走卒也比打遊戲強啊——誰提到遊戲不是跟一句“遊戲哦，衰嘢！”
害，壞東西。
鄭軒從桌子上爬起來，撐着臉轉着筆打着哈欠聽課，他困得要死，上眼皮隻想親吻下眼皮，但這次月考他數學考砸了，對明年夏天的中考很不友好……眼前各種數字混到一起讓他暈頭轉向，然而少年卻不自覺地總是看向窗邊的空位。
楚雲秀在牆上還貼了貼畫，一葉之秋……不過他知道，她一點都不崇拜葉秋，因為上面被少女用批改作業的紅筆打了個大大的叉。
“總有一天我要幹翻葉秋！”楚雲秀咬牙切齒地說道，她拿着掃帚，踩在闆凳上宣戰，“還有嘉世！”因為她支持的本地的藍雨戰隊輸給了嘉世。
鄭軒在旁邊有氣無力地鼓着掌，順便提醒她：“秀啊，你要幹翻的是一葉之秋，不是葉秋本人，咱們不流行線下PK。”
楚雲秀就斜他一眼，掃帚上的塵土落在空氣裡，在陽光的照射下幾乎是透明的、紛紛揚揚着，然後她伸出手借着高度揉他頭發：“我謝謝你了軒仔，百忙之中抽空敷衍我……難道你不想親手打敗葉秋嗎！”
“不想。”鄭軒老老實實地說，“打不過啊。”他又不是玩暴力戰士那一挂的。
趕在楚雲秀掄起掃帚之前，鄭軒忙說道：“但是可以大家一起齊心協力一起打敗他，榮譽是屬于團隊的，榮耀……那不是一個人的遊戲，對吧？”靠，說那麼快的話真的好累，那種話多語速又快的人怕不是吃的也很多吧，他走神地想。
鄭軒說完這話之後還有點緊張，他有點擔心楚雲秀還嫌他敷衍，誰成想她靜靜地看着他，然後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在鄭軒茫然的時候，楚雲秀看起來正要從從闆凳上跳下來，鄭軒急忙湊上去讓她按肩膀，免得靓女摔倒，楚雲秀順勢蹦跶下來，擺擺手，輕聲笑道：“終于承認了啊，鄭軒，你也想打職業聯賽。”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讓鄭軒看了覺得，他就好像被關在籠子裡的雀仔，楚雲秀把籠子打開了，然後喊他飛出去。
“啊……有嗎？”鄭軒聽到自己這麼問。
放學後鄭軒踩着鈴聲就往外跑，他想他得敲楚雲秀一份腸粉，于是他跑過掉漆的騎樓、跑過紅磚褪色的洋房、跑過各種五光十色的廣告牌還有公園門口不是花季的木棉樹，探頭探腦了好幾個網吧，最終在一個環境不怎麼樣的網吧的偏僻的角落裡找到了楚雲秀。
空調果然吹着，吹得鄭軒額前的頭發混着汗糊在他臉上，兜頭就是涼風，他有點怕感冒，感冒了就要吃藥，吃藥不行就得打針，好麻煩……他為什麼要來找楚雲秀。
“别鬧，我忙着呢。”耳機線被鄭軒扯了一下，楚雲秀頭都沒擡，“突然刷出來的boss，哎呀那個叫夜雨聲煩的家夥在我們工會這裡搞事，真難纏，話還多——”
鄭軒想跟她說該手工了，結果楚雲秀一手按着鍵盤，另一隻手卻拿了袋子給他：“姜撞奶。”
啊？
少年懵懵地看着她，楚雲秀晃了晃袋子，感覺到鄭軒沒接，少女隻好轉過頭來，吝啬地分給他一個眼神：“快接啊，給你的，我忙着呢，沒空陪你排老友記。”
“哦。”鄭軒接過姜撞奶，塑料盒外面的冰早就化成了水珠，他一拿過來，水順着塑料袋就漏了他一手。鄭軒甩甩手，看了一眼楚雲秀的屏幕，目光又落在了楚雲秀的發帶上，其實他對楚雲秀喜歡Hello kitty這件事情一直感到費解。
“我為什麼不能喜歡？” 楚雲秀反問道。
“好像跟你的氣質不太匹配。”鄭軒斟酌着詞語說道，他覺得楚雲秀應該喜歡大黃蜂什麼的，總之是看起來男孩子會喜歡的存在。
“拜托，我是要打敗男生，不代表我要成為他們啊。”楚雲秀有些好笑地說道。少女喝了一口楊枝甘露，舔了舔唇：“雖然也有女孩子喜歡漫威那些啦，但我還是有點少女心的，怎麼，你不贊同？”
“……贊同贊同。”他真沒看出來。
“你不覺得它很可愛嗎？”楚雲秀把發帶扯下來，她的馬尾辮順着她的動作一下子就散開了，頭發呼啦一下在她身後鋪開，長長的、卷卷的，冰室裡明明很吵，還放着當季的流行歌，但鄭軒卻覺得，他一瞬間就被她的長發晃到了眼睛，還有她那自信的笑容。
“……很可愛。”鄭軒說道，少年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說那個發帶，還是面前這個壓根和可愛不沾邊的女孩子。
“而且Hello聽起來很親切，每次我都覺得好像在跟kitty打招呼一樣，就比如……”楚雲秀頓了頓，看着鄭軒說道，“Hello，鄭軒~”
鄭軒知道店裡放着的粵語歌是什麼，是楚雲秀喜歡的歌，張敬軒唱的，歌名他不記得了，但是現在唱到的那句歌詞他聽得一清二楚。
“人生恍恍惚惚走到這段路，也隻能靠你，去提我未老”
好好笑，他還在讀初中，怎麼就精疲力盡地覺得自己老了？實不相瞞，鄭軒經常幻想退休後的生活，他的成績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既不能像學霸們那樣挺直腰闆，也不能像學渣們那樣恣意潇灑，隻能努力努力再努力，讓自己的名次再向上升高一點、又一點。
他其實很不喜歡學習。
“一點活力都沒有。”楚雲秀伸出手指去點他額頭，“鄭軒，你懶得太厲害了，有點老氣橫秋的……”說到這裡她開始咯咯笑，“像個阿爺。”少女裝模作樣地說道，“鄭阿爺！”
鄭阿爺也笑，聽聽，就像這首歌，他隻有在她這裡才能意識到，原來他還很年輕，能夠跟人講笑話。
鄭軒看着手裡的姜撞奶，楚雲秀不愛喝這個，他倒是蠻喜歡，所以她是猜到他會來，專門買好了等他？
網吧這個角落很昏暗，屏幕的光打在楚雲秀臉上像個女鬼，鄭軒聽着周圍各個機子傳來的各種罵人的聲音，還有亂七八糟的食物的香氣，他初步辨别出了泡面和咕噜肉的香氣。在這樣聽覺、嗅覺都處于混亂的時候，少年腦海裡卻是那首歌的下半句——“哦，你說這首歌啊。”楚雲秀紮着頭發說道，“它叫《青春常駐》。”
“那段年月有多好，怎麼以後碰不到”
其實現在就很好，空調的風很涼，他的心口卻很燙。
“打完了！”楚雲秀摘下耳機，看到鄭軒在發愣，她蹙了蹙眉，在他面前擺擺手，“鄭軒，回神了，你學傻啦？怎麼不吃？”
鄭軒直接順嘴說道：“唔舍得。”
靠，他緊張了！他為什麼會在這種糟糕的環境緊張！
“啊？”這下換楚雲秀驚訝了，她眨巴眨巴眼，在鄭軒正要心虛地低頭的時候，楚雲秀拍了他一下，“至于嗎！我再請你吃一份就好了，不用舍不得。”
“……”
好像糊弄過去了。
“雲秀啊，下次能不能去個好網吧？”雖然現在是傍晚，出了門外面卻還是很熱，鄭軒在她後面嘀嘀咕咕，“這裡對眼睛不好。”光線太差，他們雲秀那可是職業選手的眼睛。
“我戴眼鏡很好看。”楚雲秀說道，“今天你跟老師怎麼說的？”
“說你頭暈。”鄭軒很自然地接過了話題，也沒再提前面的話茬，“大家一起補習，你卻自己走人，過分了。”
“現在是什麼天氣，八月诶，大暑！”楚雲秀拿着張廣告紙扇風，兩個人歪在公交站邊等公交，“但凡教室裡有空調……”
“你就去上課？”鄭軒懷疑地問道。
“我就在打遊戲的時候心懷幾分愧疚。”楚雲秀答道。
……行吧。
公交車晃晃悠悠地開着，鄭軒想起來他忘了敲楚雲秀腸粉了，但他手裡現在有姜撞奶，算了算了，大人不記小人過。
楚雲秀戴着耳機聽MP3，她沒有手機，MP3都是非常便宜的一款，街邊小店二十塊錢就能買到，很小的、塑料的外殼，很容易壞，但她就是喜歡聽歌。
鄭軒擔心她一直戴耳機聽力會有問題，楚雲秀卻說她是在鍛煉聽力，玩遊戲那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她現在就要培養起來。
“比如這首歌的背景音裡就有别的，你聽到了嗎？”楚雲秀把耳機遞給他一隻，鄭軒靠過來聽，除了歌詞啥也沒聽到。
“我忘了，這是個雙聲道，隻有我這隻耳朵有。”楚雲秀毫無歉意地給他換了一隻，“你聽。”
于是鄭軒就聽，他聽到背景音裡有人說“Hello”又換成了“Hi”，然後後面跟了句“喜歡你”，聽得他想吃鳳梨。
這人為什麼要換詞呢？鄭軒是不懂就問的好孩子。
“呆瓜。”楚雲秀說他，“雖然都是口語，但Hello比Hi要正式一些。”
鄭軒恍然大悟：“所以，Hi使用的對象說明關系更親近一些？”
“孺子可教也。”楚雲秀滿意地點了點頭。
鄭軒立刻翻舊賬，他看着她，連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聽他自己講話：“所以，你覺得我們不熟嗎？”
楚雲秀懵，她反應了一會，才明白鄭軒說的是Hello Kitty對應的“Hello鄭軒”，她開始小聲笑，然後捂着肚子大聲笑，吓得旁邊的小朋友差點沒握緊手裡的冰棍，驚得司機從車視鏡裡看是不是有乘客忽然發病。
鄭軒也吓了一跳，他想伸手捂她的嘴，又覺得冒犯，要不還是拿個紙巾吧？好在楚雲秀自己停了笑，她擦擦眼角不存在的淚水，說鄭軒你好幼稚啊。
“好，以後對你說Hi，行了吧？”
鄭軒很想問，她對别人也會說“Hi”嗎，但他剛才問的那句話就有點讓他心裡酸酸的了，所以他決定不問。
“對了，老師讓你爸媽明天打電話。”鄭軒想起這件事。
楚雲秀的笑容立刻全部消失，她挎着臉說了聲哦，鄭軒有點擔心：“要不讓我爸媽來？”
“不用了，總得跟他們攤牌。”楚雲秀淡淡地說道，她從書包裡拿出了個東西，往上面噴了點水，鄭軒低頭一看，發現是個紋身貼，居然是個榮耀的标志。
“你做什麼？”鄭軒問。
“表明志向。”楚雲秀說道，“我吓唬他們，我連紋身那個針我都不怕疼，我一定要去打榮耀！”
事實上還是怕痛的，不然幹嘛隻搞個紋身貼。
“我為什麼要紋個榮耀标志啊，人家都紋男朋友名字，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前男友對榮耀有網瘾把我抛棄了。”楚雲秀哭笑不得，她在胳膊上貼好，問他，“你要貼一個嗎？”
“……好啊。”鄭軒說道，他也貼個榮耀标志，這樣他倆就是情侶紋身了。
結果楚雲秀往他胳膊上拍了個Hello Kitty，鄭軒無語。
“挺可愛的。”楚雲秀說道。
“你喜歡就好。”鄭軒說。
“我很喜歡。”楚雲秀又說。
“……哦。”鄭軒不說話了。
車窗外的風景變化着，是熟悉的老城街，然後他們路過了上世紀末不知道哪個國家建的大教堂，或許是英國或許是法國，反正鄭軒忘了，正好是六點的時間——整點了，咚的一聲，鐘聲響起，少年少女一起向外看去。
“有人拍婚紗照。”路人指指點點。
“我結婚才不要穿婚紗照。”楚雲秀叛逆地說，她喝了口可樂，眯着眼睛跟鄭軒讨論，“我覺得榮耀角色的衣服就很酷。”
“新郎不一定接受。”鄭軒提醒她。
“找個能接受的不就行了。”楚雲秀說道。
少年心說，他能接受，找他啊……
公交車離開了教堂，鄭軒回頭從後窗看了一眼在夕陽裡的教堂的影子，他想，穿着榮耀角色的衣服站在這裡拍照，簡直比他數學考了零分還能讓他爸媽瞪大眼睛。
好酷啊，他也想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