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他的善終。
沙曼雲不願意讓溫格爾停留在這種時候,可能有什麼辦法呢?近乎百年,他嘗試了所有方式,甚至研究出和基因庫一樣的基因崩潰炸彈,可療愈溫格爾的方式遙遙無極,他在無窮的黑暗中摩挲,一遍一遍驚歎造物主的殘忍,為溫格爾基因淩遲的痛苦發出贊歎。
現在,為贊歎發出的報應落在他此生最想要塑造的極緻作品上。
溫格爾始終沒有露出康複的希望。他看上去一天一天健康,沙曼雲知道那就是熬着,不斷熬着,熬到真的沒有一絲希望為止。
他手握骨刀站在溫格爾床前,在衆目睽睽下,看到溫格爾對他輕微地,甚至能歸類到嘴角肌肉痙攣的笑容。
這是沙曼雲此生見過最不一樣的笑。
他攥緊刀,狠狠刺下。
從遠處遙遙傳來槍聲,撲棱忽然出手,他迅速搭上沙曼雲的肩膀,将祖父拉拽到後方。在後方,刺棱也聽到什麼,他跟上哥哥的腳步,用骨刀鉗制住祖父沙曼雲。
淩亂的腳步聲接踵而至。
“誰準你帶他們進來的。”嘉虹冷漠地看着來人,呵斥道:“禅讓,滾出去。”
再聯想到剛剛撲棱刺棱兩兄弟的舉動,嘉虹還有什麼不明白。他對自己最看好的侄子失望道:“你們也和基因庫聯手了?”
溫格爾最讨厭基因庫。
嘉虹也是。
撲棱是早和支棱通過氣,刺棱純粹是被兩個哥哥洗腦後加入行動。他們三個兄弟齊心,一股子不知錯的模樣,還是支棱咬着牙帶頭沖鋒,“不。這是我做的決定,和基因庫沒有關系。”
序言看着自己疼愛過的孩子,冷酷站起來與哥哥嘉虹同仇敵忾,“你的決定?你已經是基因庫的骨幹成員。你和基因庫有什麼差别。”
支棱,全家的叛徒。
溫格爾不會對孩子另眼相看。當年得知支棱執意要加入基因庫,甚至是協助基因庫偷偷抽走自己近半升的骨髓樣本,他也隻是偷偷哭一場,并沒有指責支棱做得對或不對。
他想支棱,自己從小看着長大的謙謙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謙謙是多麼好的一個孩子啊。
家裡其餘人卻不這麼認為。他們看着溫格爾因那些被抽走的骨髓大病一場,再聯想到溫格爾對支棱的照顧與偏愛,看着支棱是橫豎不對勁,連他的多次越級升遷在衆人眼中都成了賣祖求榮。
支棱說,他正在做關于溫格爾基因的研究。
對,他進入基因庫到現在,都說自己在做研究,什麼東西都沒有拿出來。全家都從稍許的希望,到最後的絕望。
隻有溫格爾一點都不在乎。
他是唯一一個會對支棱說,“沒關系。祖祖相信你,隻要不去做什麼基因武器去害人,都可以。”
哈哈,開什麼玩笑。
溫格爾基因第一個成品就是大面積的基因病毒和基因武器。
支棱在溫格爾面前所有的謊言,也就能騙騙溫格爾。
“我真的能治療。”支棱目視溫格爾的狀态,着急地指揮自己帶來的人上前開路,“我真的可以,我已經——”
阿萊席德亞上前給了這小子一巴掌。
他扇完巴掌,放松手腕,再來一巴掌。
“骨髓不夠用,血液不夠用,皮膚組織不夠用。下次是器官嗎?”阿萊席德亞深呼吸,怒火中燒,“你把你祖父當什麼?實驗品嗎?”
枉費小蝴蝶每次都親手給這小兔崽子剝果子。那麼難剝的果子,自己四個人一口都吃不上,全都送到這小子嘴巴裡。
支棱在一衆長輩圍攻下狼狽躲避。
病床上,溫格爾聽到動靜,他對孩子的聲音是如此熟悉。特别是他親自孵化一手養大的孩子,他知道每個哭出來的聲音,也知道每個人說話的習慣。
“謙。謙謙。”
空氣凝結。
溫格爾艱難發出音節,“謙謙。謙謙。到祖父這。”
挨了好幾下的支棱屁滾尿流過來。他才蹲下,溫格爾心都要碎了。他示意自己最操心的孫輩把臉貼過來,手指輕勾兩下,徹底失去力氣。
“疼……嗎?”
支棱嗚嗚哭起來。他其實不愛哭,但面對溫格爾的死亡和最後的關懷,他是在忍不住。在嚎啕哭泣中,他打開一直保護的腹部,取出一支針管,漆黑的顔色令人深感不詳。
“祖父。我好像成功了。”
“嗯。”溫格爾快要失去意識,他努力表達自己愉悅,語義支離破碎,“謙謙真棒。”
“祖父。我能給你打這個嗎?”支棱道:“還沒有做過生物實驗,可能會很疼。”
可能會救活,可能會加劇溫格爾的死亡。
沒關系,溫格爾覺得這樣也很好了——他其實一直放不下支棱。特别是支棱加入基因庫後,他怕自己走後,嘉虹等人會攻陷支棱,摧毀支棱的事業——可溫格爾式基因崩潰衍生出的武器和病毒,無論支棱是否去做,都會存在世界上。
世界上存在溫格爾,就會存在這種武器與病毒。
溫格爾怎麼忍心責怪支棱呢?在他心裡,自己一手養大的謙謙是個聰明又善良的好孩子。
“不可以。”沙曼雲阻止道:“你連生物實驗都沒有做。你居然要用在……”
溫格爾道:“謙謙。用吧。”
溫格爾嘴角都是血與骨屑,他極為難堪,無論是重生還是死亡,他都已沒有任何遺憾了。他想如果最後一點殘軀可以讓謙謙得到釋懷,他的死也不算全無價值。
“祖父。如果失敗了,你會怪我嗎?”
“怎麼會怪你。”溫格爾道:“謙謙。祖父從沒有怪你。”
支棱調整呼吸,打開注射針頭,緩慢将粘稠的黑色藥劑推入溫格爾身體裡。那些黑色藥劑快速滲透到血管,攀上溫格爾的四肢與臉頰,在醜陋的黑色覆蓋整個皮膚前,溫格爾停止了呼吸。
他倒在支棱的懷裡,像一塊雕刻精美的黑色石雕。
“他死了。”阿萊席德亞最先确認這一點,雌蟲怅然道:“溫格爾死了。”
沙曼雲大步上前,抓住支棱的頭發,要這破壞自己最後一次殺死溫格爾機遇的家夥付出代價。
束巨緊緊抓住序言的手,幾乎是難以呼吸。他的眼淚一顆一顆掉下來,張大嘴嚎啕指責序言不讓他與溫格爾說最後的話,又痛罵溫格爾剛剛都沒有提起自己是個沒良心的雄蟲。
卓舊毫無動靜。但嘉虹知道,他的檔案裡随時準備着溫格爾的葬禮流程與各種注意事項。
溫格爾死了。
生活還要繼續下去。
“走吧。”嘉虹艱難站起來,克制住嗓音,“我們。我。”
我要第一個取消支棱這臭小子的遺産繼承權。
他們不忍心去看溫格爾漆黑的遺體,沒有人願意承認溫格爾真正的死亡。隻有恭儉良頑固地躺在溫格爾身邊,像是和過去一樣睡在溫格爾懷裡,度過漆黑的晚上。
他在溫格爾的屍體邊睡了一晚上,第二個晚上察覺到不對勁,趴在溫格爾身上聞了聞,召喚禅元也來聞了聞。
“沒有屍臭。”
“沒有屍臭。”
夫夫兩決定在溫格爾屍體邊多待一晚上。
“好冷啊。”禅元蠱惑道:“寶貝,要不我們摩擦生熱一下。”
恭儉良扯着禅元的腦袋往牆上撞。完全不顧禅元那些“我不是那個意思”“這次很純潔”的狡辯。
他們在溫格爾的遺體面前惡鬥起來,打得頭破血流,從床邊滾到牆邊,再滾回到床邊,打得滿地鮮血淋漓。恭儉良甚至從禅元臉上撓下兩三挂肉來,禅元疼得捂臉打滾又爽到不行。
事後,禅元勤勤懇懇擦拭地闆,力求在外放火燒山的四人組歸來前把一切複原。
“唉。”禅元用牙簽把床頭縫隙的髒污碎末挑出來,不忘感懷,“溫格爾閣下如果沒死該多好。”
床上傳來細微的響動。
禅元擡起頭,正看見一雙圓溜溜的藍色眼瞳。雙方都受到某種驚吓,禅元尖叫還沒有發出來,恭儉良快速按住他的腦袋,撲向那個小小的身影,“雄父!”
“唔。”
被壓住的幼崽溫還沒有适應小孩的生活,被親生雄子毫無分寸的撲倒,砸到腦殼,下意識抽噎起來。
“唔嗚小蘭花。”
他怎麼變小了?
溫格爾轉身摸摸自己明顯幼态的翅膀,茫然看看周圍的血迹,驚恐問道:“你們把。把謙謙殺了嗎?”
“不知道。”恭儉良誠實回答,“現在去還能給他留下全屍?”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