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檐瓦,落滿了竹葉,池鸢懶懶轉身,竹葉便順着檐脊翩翩滑落,墜向在池台邊對弈的兩人。
公山彧正專心審度棋局,對于落到頭上的竹葉渾然不覺。
而流光君,在竹葉飛向他的那一刻,便擡眸往亭上看,見池鸢也在看他,唇角立即揚起一個好看的弧度。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公山彧謹慎落下一子,擡頭去看對面,恰逢流光君收回目光,但唇角笑意卻沒散。
公山彧瞧見心中疑惑,還以為落入圈套,再三确認落子無誤,才輕舒了一口氣。
流光君半垂眼眸,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池底的翡翠棋盤,落子時行雲流水,不帶半分思忖,好似看穿了公山彧,也好似整場棋局都盡在掌控,遊刃有餘。
趴在檐上的池鸢,歪了歪頭,看得一知半解,隻知道公山彧要輸了,并且輸得很慘。
不過比起下棋,她更好奇剛才兩人的對話,流光君要公山彧去哪辦事?還有,公山彧對流光君的态度很古怪,想不到,公山彧這樣的避世高人,居然會在流光君面前,露出如此謙卑恭順模樣,實在是讓人詫異不解。
“咚”的一聲,公山彧手裡的棋子陡然滑落,沉入池底發出一聲悶響,昭示着他這一局又敗了。
水面有些反光,池鸢探出頭想看得更清楚,不想擡手的動作碰到檐角,惹得一大片竹葉紛紛墜下,将一池清水徹底攪亂。
公山彧終于察覺端倪,擡頭望去,見到檐上趴着的池鸢,驚訝神色中多了一分疑惑,疑惑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為何流光君會縱容她在一旁觀棋。
很快,公山彧就親眼目睹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隻見池台對面的流光君緩緩起身,展開雙臂,一臉溫柔的望着池鸢微笑。
池鸢明白他的意思,毫不忸捏,輕身一躍,從亭檐跳下,投進流光君的懷抱。
此景讓公山彧吃驚了好一會,這才明白當日,作為流光君書侍的空黎為何會跟着池鸢,原來是這般緣故。
然而念頭一轉,公山彧心中又暗道不妙,不說之前與池鸢發生的那點小摩擦,便是他的乖徒兒顔千風的事就不好處理。
原本,他還想着為顔千風牽線搭橋,豈料,池鸢和流光君居然有這層關系,若真如此,那他需盡快告知顔千風,讓他不要再糾纏池鸢,畢竟得罪誰都可以,但絕對不能得罪流光君。
思忖間,公山彧也不敢多看,微微側過身,裝作什麼都沒看見。
池鸢身法輕盈,還未落地,就被流光君抱了過去,他身上的鈴蘭香,獨特又迷人,細細嗅來,還有一股淡淡的冷竹香。
流光君身量比池鸢高出一個頭,他輕輕托住池鸢的腰,攬着她往上提了提,這樣無需低頭就能與她四目相對。
池鸢雙手環住流光君的肩,與他對看幾許又慌忙移開,臉頰升起一抹可疑的紅,平時一個擁抱于她而言不痛不癢,但當着外人的面,那股羞臊感就莫名冒了出來。
“你…你繼續,我就不打擾你了……”話沒說完,池鸢就施力推開流光君,轉身一躍,攀坐到亭台圍欄上。
流光君看出池鸢的羞意,便不打算計較她推開自己的事,雖是不計較,但又不願錯過池鸢這羞臊之态,便端端站着一直看池鸢,直到盯得池鸢受不了轉過身去,才肯罷休。
公山彧雖是背對他們,但身為武者,兩人的氣息和動作,基本不可能逃得過他的感知,遂有些尴尬低咳一聲,裝作不在意的整理衣上的竹葉。
池水中的竹葉被侍從悉數撈起,再次恢複清澈,泛着翡翠綠光的水面,倒映着天空排布的像棉塊一樣的烏雲。
公山彧托起下颌,兩指之間摩挲着一枚白子,透過水面倒影,能看見坐在亭台上的池鸢,悠悠地擺動雙足,手裡正把玩着一片竹葉。
方才,若不是池鸢探出頭,他倒真沒發現她。
細細思來,公山彧越想越心驚,以他的實力,池鸢離得這麼近,不可能什麼都察覺不到,之前在桃花塢兩人還交手過一次,沒想到才數月的功夫,她的武功進展就如此神速,如何不讓人扼腕驚歎。
“先生在想什麼,為何還不落子?”
突然的一句話,瞬間打斷公山彧的思緒,他怔怔擡頭,對上流光君投來的淡然一眼,心下一緊,手中棋子差點掉落。
公山彧穩了穩心神,正色道:“流光君,不知此事,除彧某之外,可還有其他人參與?”
流光君微微斂眉,天青色的冰瓷盞襯得他的手比暖玉還白,“公山先生的意思,此事你辦不好?”
公山彧落子的手一頓,剛要回話,便又聽流光君道:“若你辦事不利,本君自會安排别人來替換你。”
“……流光君放心,彧某定當竭力,必不負君期望。”
臨近午時,天色越來越沉,狂風也開始作亂,漫天竹葉如蝴蝶,翩翩搖曳墜落,此刻的意境就像是那傳世畫卷上的一幕。
池鸢目光從書簡上挪開,看向亭外的天色,随後又轉到身旁,和她一樣,手執一卷書閑看的流光君。
似察覺池鸢的目光,流光君唇角浮現笑意,但目光卻不移:“怎麼了?”
“要下雨了。”池鸢盯着他道。
“嗯。”流光君輕輕應了一聲,似知道池鸢一直盯着自己,唇角笑意漸深。
池鸢吸了一口氣,出聲問:“你對公山彧做了什麼,為何他那麼怕你?”
聞言,流光君終于從書簡上挪開視線,轉到池鸢身上。他低頭默默打量池鸢的神情,含笑問:“你是從哪看出,他害怕我了?”
“我兩隻眼睛都看見了,我認識他,他在别人面前可不這樣。”
流光君低低一笑:“哦?你也知道,别人面前他不這樣,所以,你認為我也是那個别人嗎?”
池鸢微微語塞,有些着惱地瞪了流光君一眼:“你……你當然不是别人,你可是大名鼎鼎的……咳,我隻是沒想到,連公山彧這種避世高人,也會對你這樣的權貴俯首稱臣。”
流光君聽言嗤笑:“俯首……稱臣?錯了,不是俯首稱臣,是各取所需。”
池鸢眨了眨眼睛,繼續追問:“那你能告訴我,你要公山彧去做什麼嗎?”
流光君合上書簡,似笑非笑地看着池鸢:“真想知道?”
池鸢瞬間警覺:“你,你又要讨要代價?”
“當然,秘密自然是要代價來交換。”
“……算了,我突然不想知道了,反正知不知道和我也沒太大關系。”
流光君定定的看着池鸢,眼底閃過一絲複雜情緒,見池鸢臉上表露出的不在意,不由輕歎一聲,擡手輕覆在她手背上。
“小笨蛋,我能讨你什麼代價?方才,你若說幾句好聽的話來哄我,我一高興,說不定就答應了。”
池鸢心中一動,剛要開口,卻被流光君打斷。
“可你沒有,不僅沒有,還一臉防備的看着我,你這樣,讓我……如何心安?”
一聲歎惋綿綿化在耳畔,池鸢聽了耳根赤紅,這次不是羞的,而是被内心愧意催的,但這愧意轉眼就散,還試圖跟流光君狡辯。
“你……我沒有……”
狂亂的風被竹簾阻隔在外,灰暗的天空醞釀着沉沉的陰霾,這使得流光君眼裡的那片暗夜色也越發濃厚,像撥不開的濃霧,不斷散溢蔓延。
“要下雨了,我們去書閣吧?”流光君挽着池鸢的手站起身,雖是問句,但話音裡透露出的語氣,卻不容池鸢有半刻的遲疑。
池鸢心中有愧,自不會駁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