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那邊自打梅擎霜被不明身份的人劫走之後,晟帝大發雷霆之下,便直沖太子而去。
彼時太子正在殿裡飲酒,他将自己喝的酩酊大醉,意識不清趴在桌案上,絲毫不知外頭風雨欲來。
梅境和不知道他那父皇早就抵達東宮多時,還當自己再過個兩三日,便能解除禁足,重歸朝堂了。
昏昏沉沉之間,他聽見外頭有腳步聲正在靠近,梅境和不曾擡頭,還以為是東宮的下人,便含混的吩咐道:“酒……孤的酒呢?”
晟帝看着眼前爛醉如泥的梅境和,忍怒道:“禁足是為了讓你靜思己過,誰允許你這樣酗酒的?”
梅境和歪歪斜斜的趴在桌案上,聞言看都不看對方一眼,口無遮攔嘟囔道:“孤是當朝太子,孤想做什麼便做什麼,誰敢置喙……這天下遲早是本宮的,小心本宮禦極之後治你的罪!”
醉的如此厲害還能說出這般大逆不道之話,可見是心中所想了,晟帝壓制着胸中怒意,寒聲道:“禦極?太子此時便肖想此事,是否為之過早了?”
梅境和在半睡半醒間輕笑了幾聲:“此言差矣,三司那些老廢物查不到本宮的罪證,再過幾日,父皇自然會放孤出去,眼下父皇雖然春秋鼎盛,可人麼,都有行将就木的時候,等父皇龍馭上賓,這朝野自然就是孤說了算,屆時若有誰敢置喙孤的一行一動,孤便殺了他!”
他此言雖算不上清晰,卻也三三兩兩的傳入了晟帝身後之人的耳中,衆人今日已經聽過不少石破天驚之語,再聽太子此番大逆不道的話,已然是麻木無感了。
而站在他身前的晟帝再也忍不住,發指眦裂之下,一腳便踹翻他身下那張桌案,梅境和被桌案壓倒在地,吃痛之餘醉意散了一小半,他喝罵着坐起身,努力眨眼辨别着眼前人的身影:“大膽!你……”
影影綽綽的畫面逐漸變得清晰,仿佛遮在眼前的透明琉璃逐漸撤去,目光落向之處再也沒有那些模糊又閃爍的毛刺,晟帝的面容漸漸顯現出來,梅境和在看清來人的那一瞬,瞳孔猝然驟縮,震恐之下甚至連起身行禮都忘了,他此時已經清醒了不少,就那麼歪坐在地上,喃喃的喚了一聲:“……父皇?”
晟帝目眦盡裂的看着梅境和,擡起手顫抖着指向他,本想教訓幾句,片刻後,竟“噗”的一聲直直噴了口血出來。
他身後的百官見狀大驚失色,一個個的上前扶住晟帝,但反應最快的還是梅枕霜和梅隐霜,他二人立馬跨到其身後,接住了往後仰倒的晟帝。
東宮頓時亂作一團,梅境和在恍惚和茫然中,隻能看見晟帝倒下的身影,和衆人手忙腳亂、以及不知誰急喚太醫的嘲哳之音。
他覺得自己像是“咚”一聲落入水中,眼前的畫面透過水幕而來,變得模糊又不真切,周遭的聲音越來越沉悶,他卻在水中不斷墜落,連起身上前的力氣都沒有了,感官被逐漸淹沒,面前的一切離他越來越遙遠,透過水域,隻覺得一切都變成了虛幻缥缈的蜃景,而他卻無力掙紮向上,直至自己墜入漆黑又窒息的深淵。
完了,一切都完了,梅境和如是想。
晟帝被人七手八腳的擡到了東宮偏殿,太醫倉促間找來了藥箱施針,約莫一刻鐘後,晟帝才幽幽轉醒。
衆人都跪在殿中,晟帝動了動手掌,梅枕霜見狀會意,膝行上前,扶晟帝坐起。
晟帝倚靠在梅枕霜身上,掃視了一眼群臣,見衆臣跪在塌前,有氣無力道:“那個逆子呢?”
梅枕霜道:“父皇,兒臣不敢輕舉妄動,太子還在正殿,由禁軍看押着呢。”
晟帝聽後遲遲沒有開口說話。
梅枕霜心道父皇該不會還念着父子情,不舍得處置梅境和吧,疑心之下不免生出一絲操切,斟酌道:“父皇可要三司的人将其押回去,連夜審問?”
不成想晟帝卻搖了搖頭。
梅枕霜心中一急,剛要開口落井下石,就聽得晟帝心力交瘁道:“太子勾結北狄換取突火槍之案,已水落石出,為保皇家顔面,此案不再細審,即日起,廢黜其太子之位,幽絷于宗正寺内,終生不得踏出一步,若有欲前往探望者,與廢太子同罪!”
聽晟帝這意思,便是隻處置廢太子一人,不追究常皇後和康王的連坐之罪了。想必是怕安王以後一人獨大,要留着康王制衡安王。衆臣面面相觑,在心中感慨帝王之心實在深不可測之餘,齊齊叩拜:“臣遵旨!”
梅枕霜雖不甘願這麼輕易就被那梅境和逃過死罪,但晟帝已經給了朝臣一個交代,他若再不依不饒,怕是會惹得父皇反感,因而隻能勉強說了聲:“兒臣遵旨。”
至此,突火槍案徹底了結。
晟國史書上對這一驚天大案隻有寥寥幾筆:廢太子梅境和,勾結外敵,以糧草換取北狄突火槍,突火槍送入晟京,先經由鬼市主妫胤之手,假借買賣之名交送至衛尉寺卿張典處,再由張典以冰敬之名送入東宮,雖後查明突火槍為假,但廢太子圖謀不軌之意為真,加之其禁足期間荒誕不經,口出狂言,晟帝大怒,遂将廢太子囚于宗正寺,終生不得出。
其餘與此案相關者及其家眷,皆依法發落。
常皇後聞言于晟帝殿前伏跪三日,意圖為廢太子求情,晟帝未曾召見。
太子被廢黜的當天,群臣從東宮散去之後,蘭松野一副驚吓不已的模樣,帶着樓東月和燕識歸二人回了質館。
一到館内,蘭松野便換了副樣子,仿佛在外頭那個畏畏縮縮的昭國質子另有其人一樣。
蘭松野舒展了一下臂膀,疲憊道:“這一天,累死我了,好在沒出什麼岔子。”
樓東月也覺得輕松不少:“是啊,主子籌謀有方,一切都在您的計劃之中。”
蘭松野輕捶着自己的肩頸:“林懷故和其他人呢,可安全脫身了?”
燕識歸回道:“主子放心,他們從刑部離開之後,便轉身沒入了街頭巷尾,在咱們的鋪子裡換掉衣物和蒙面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混入路人中了。”
“嗯,”蘭松野點了點頭:“傳信給林懷故,讓他近幾個月不要再在晟京露面,他今日雖在臉上做了僞裝,可畢竟與禁軍的人交手過,殿前司的人不可小觑,晟帝雖然不下旨追查,可難免殿前司和皇城司會惦記着此事不放,讓他先回我舅舅那邊,若有事,我會再召他。”
“是!”蘭松野的話提醒了樓東月,他問道:“主子,今日林懷故當衆挾持五皇子,後來禁軍前去追捕,又遇到了咱們的人,在晟國人眼中,這些人身份可疑,可晟帝為何不下旨徹查,甚至連太子通敵一案都不深究,隻是禁足了事?”
蘭松野歎息道:“晟帝雖是一國之君,但也是一位父親,梅境和之事讓他失望至極,人證物證俱全,此案已經水落石出,若是再查下去,誰知還能牽扯出什麼醜聞來。曆來坐這龍椅的人都是最要面子的,此案到此為止,算是亡羊補牢,避免皇家顔面掃地。”
蘭松野身子往後仰倒,躺在榻上,雙手枕在腦後,悠哉道:“至于林懷故等人他為何不追查麼……想來是覺得這不過是疥癬之疾,不足為慮吧,畢竟林懷故一劍射殺了呼延噜,衆人自然把他歸為梅境和的人,梅境和這個太子都被廢了,剩下一群侍衛,還能掀起什麼風浪。況且就算他們查,也查不出什麼。”
二人點了點頭,燕識歸心有餘悸道:“不過今日實在是太險了,呼延噜開口的時候,我都捏着一把汗,生怕他說些不該說的出來。”
蘭松野無所謂的笑了笑:“不會,北狄人性子直,不似我……”他說道一半生硬的改口:“不似梅擎霜那般城府極深,他們的心思就跟鳥的直腸子一樣,呼延噜被林懷故的話牽着走,自然不疑有他。”
樓東月和燕識歸互相對視一眼,眼神很是微妙。
一提到梅擎霜,蘭松野旋即想起來今晨給他下毒的事,自言自語道:“呦,怎麼把他給忘了。”
二人聽見他小聲嘀咕,燕識歸便問道:“主子說什麼?”
蘭松野轉頭看向看二人:“那糕點裡的毒,不要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