蔥白指尖懸點了點桌案上未作完的畫,即見畫幅的右下角,正有一大塊兒暈開的墨痕。
“若是兇手一出現就殺人,死者手中的筆定會因恐懼慌亂而掉落。而這個墨痕,顯然是毛筆懸停滞空許久才滴落而成。”
紀容棠不疾不徐,邊說邊做了一個揮毫的動作,“有可能是正在作畫的死者看見來人很激動或是很詫異,連手中的筆都忘記放下,就開始寒暄。”
錄事頻頻點頭,一字不落記下,滿眼敬佩,甚至面露一絲不該在兇案現場出現的喜色。感歎其心思細膩,簡直尤有神助,做錄事這麼多年,還真沒見過比她斷案還快的人了。
可還沒等他記完,就聽門外有差役粗狂又急躁地嚷着,“大人!咱們府後門來個小子自首,說是他打死了祭酒!”
陰雨綿綿,烏雲不散,透進審判殿裡的光薄弱缥缈。
沈寺卿正襟危坐,上方懸一塊黑木匾額,金漆大刻“明鏡高懸”四字,莊嚴肅穆,讓人不寒而栗。
殿中央則立一個身着青黛蓮紋錦袍、頭戴白玉束冠的颀長男子。
眸光潋滟,長睫如蝶翼,鮮紅唇瓣微微上翹,勾勒出幾分少年的俊俏。幾縷黑絲不安分垂在肩上,眼底狡黠湧動,像極了素愛幹壞事的貓兒。
犯了命案還來自首,他不怕死嗎?而且,他又怎說是“打”死了祭酒?紀容棠滿腹狐疑,并未作聲。
見他唇角輕勾浮動,有話,卻不急着說。沈寺卿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驚堂木拍在桌上,放出清脆聲響。“速将你是如何殺害祭酒和監察禦史如實道來,若敢隐瞞半分,定叫你刑罰加倍!”
他聳聳肩,徐徐從懷中掏出兩塊紅寶石,“小民裴珩,淮揚人士。上京探親卻突遭歹徒搶走盤纏,身無分文為生計,萬般無奈之下才起了惡念,做了行竊盜寶之事。”
“街上見過兩位大人,看其衣着華貴想來家産豐厚,就跟随入了府。也怕人被發現,便一家隻敢偷一顆寶石,想日後發達了再等價歸還。還望大人從輕發落。”
銀鈴般悅耳的少年之音環徹大殿,裴珩雙膝跪地,腰闆卻挺得筆直。看似在低眉順目訴說自己的罪狀,實則沒有絲毫認罪伏法的涕零之感,也沒有丁點将陷囹吾的困頓之意。
他決口不提殺人,隻說偷盜。這與方才來報信兒差役的說辭簡直天差地别。
沈寺卿狠厲掃過去,差役吓得連忙作揖,他可不敢傳假話。忿忿轉頭,沖着裴珩就嚷,“寺卿大人面前還敢撒謊!分明是你親口告訴我殺了人,再不說實話仔細扒了你的皮!”
可裴珩依舊搖頭晃腦,咬定自己不知道什麼殺人,隻是做賊心虛想尋個改過自新的機會。那一問三不知的模樣,看得堂上人皆有火氣在上漲。
大理寺可不是任人胡鬧的地方,沈寺卿眼底乍起寒光,旋即便呵人上前準備先賞他二十棍,看他還敢不敢耍滑。
“且慢。”紀容棠清聲攔下。
從裴珩手中接過紅寶石掂量兩下,她雖然沒見過監察禦史和祭酒府丢的長什麼樣,但他既能準确說出此事,大抵就是這兩塊了。
黏膩的風穿堂而過,掃起裴珩的衣擺,帶起一股若有似無的雪松香,在濕潤空氣裡顯得尤為清冽。
紀容棠踱步逼近,居高臨下審視着他。
忽而用力一扯,将裴珩頭頂長玉簪倏地抽掉。墨發一瀉而下,發絲間更加馥郁的雪松香小蛇似的鑽入她鼻尖,激得她眼神更加銳利。
“你就是用這根長簪刺死祭酒的吧。”
犀利言辭如冰刃,破開障目之葉。
不光裴珩蓦然一驚,其餘人也是詫異萬分。兇器是什麼,他們可都還沒查出來呢啊?
其實紀容棠也不确定。隻是方才她一直盯着裴珩,見他白蓮玉冠中插着的長簪突然就聯想到了兇器也是尖細利器,二者極為相似,便以此試探。若說對了,兇手、證物俱在,輕松結案。
能想到用自己的發簪殺人,殺完人還能再戴起來,而後再大搖大擺帶出現場。有如此巧妙的行兇武器和手法,兇手合該是極為得意的。所以一旦被人識破,吃驚之餘,更多的應是氣惱萬分、切齒痛恨。
而現下看裴珩僅僅是迷然驚懼的反應,顯然不是真兇。
可那張狡黠如狐的臉,又清晰表達着此人絕不可能做出自首這種痛心悔過之事。
紀容棠不自覺把玩起手中的玉簪,輕敲在掌心,絲絲清涼很是舒服。心裡來回默念着自首、伏法、坐牢……
自首是方法、坐牢是目的。難道裴珩想到大理寺坐牢?可坐牢對他有什麼好處嗎?
“擾亂視聽,罪加一等。你既沒殺人,何故編假?是覺得自己必定會被抓住,莫不如争取個寬大處理?還是怕我們不日抓住你,會順帶将殺人罪也扣到你的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