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拿走了一箱子的物品後,我乘坐新幹線返回仙台。雖然野薔薇說校方允許我在高專借住一段時間,但我婉拒了她的好意,一方面是因為新年即将到來,我應該去陪伴家人,另一方面則是在于——
那個人是今年才去的東京。也就是說,他大概率和我一樣,都是在宮城縣長大的……至少高橋沒表白的初中三年,他都生活在這裡。
在東京發生的故事或許更加跌宕起伏,但那并非他的家,承載着更多記憶的地方,不是那裡。
常言道,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我既見不到人,也未曾見到後者……在抱着那個紙箱的時候,我甚至有種抱着其他東西的錯覺。
衣服,海報,漫畫書,零食,幾張錄像帶和光盤……
人是由這些物件組成的嗎?人隻有一個箱子的重量嗎?
可能是因為身心俱疲,在回程的車上,我靠着車窗睡着了——夢裡下了很大的雪。是的,我知道這應該在做夢,那年仙台市迎來了近八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雪花像鵝毛一樣鋪滿了整個世界,所有學校都提前放假了,我當時在讀小學六年級。
大人們擔心的事情總是有很多,雪下太大會形成自然災害,物價也會提升,需要在家裡囤好各種東西。小孩子的想法就比較簡單了,堆雪人,打雪仗,然後被大人揪回房間,換下濕漉漉的衣服,吃着熱乎乎的紅薯看電視機。
作為一名衣食無憂的小學生,為什麼我會對前者也這麼了解呢?
因為我的鄰居。
鄰居家的男孩與我年紀相仿,但家庭成員隻有他和爺爺。爺爺年紀大了,不方便去搶購東西,所以采買的工作就落在了他身上,哪怕是假期,我也要等他從超市回來後,才能找他一起玩。
隔壁的院子傳來了開門的聲音,我的本能控制着我跑去了玄關,換衣,穿鞋,胡亂地裹上圍巾,我踩到了雪——
“爺爺,我今天運氣特别好,搶到了打折的牛肉呢,晚上可以做肉丸子火鍋啦!”少年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是用身體撞開了他家的院門。
聽到動靜,少年回頭看了過來,然後發出了“哇哦”的聲音:“你這是怎麼戴的圍巾,簡直像是被毛線團纏住的貓……”
我隻是在做夢,我想。但我仍舊不顧一切地撲了過去,把少年吓了一跳,好在他及時伸出手,穩穩當當地接住了我。我撞在他懷中,圍巾卻散開了,變成了礙事的繩子,因為一直在關注我,少年一個沒留神,被絆倒在積雪中,于是被毛線團纏住的人變成了兩隻。
“沒事吧?”他慌忙問我。
我松開抱着他的手,撐着手臂坐了起來,然後使勁地搖了搖頭,頭上的雪花随着頭發的甩動到處亂飛。
“啊,這下你從小貓變成小狗了!”他笑嘻嘻地說道,也坐了起來,眼睛亮亮的,“嗯?你之前是不是在吃烤紅薯,身上好香。”
……哼,我看他才是小狗呢,小狗鼻子。
我偏過頭來看他:“昨天說好的,今晚要陪我看電影哦。”
“——悠仁。”
10.
我醒來時,列車還未抵達仙台,原來因為這場大雪,我們所有人都暫時滞留在了宇都宮站。
身後的乘客在抱怨不知道能不能趕上新年,而我在原地怔了好一會,直到過來發放應急飲料的乘務員來問我是不是遇到什麼問題了,我才回過神來,對她搖了搖頭。
來東京是正确的,我再次這樣想。
因為我記起了那個少年的名字,我終于可以不再用“他”或者“某人”來稱呼這個對我來說相當重要的人了。
名字是伴随着一個人一生的存在,從醫院的登記簿,到墓碑上的刻字,某種意義上來說,被忘記的人猶如又死了一次。
……悠仁。
那個人的名字是虎杖悠仁。
我還想要想起更多、更多。
所以拜托了,請讓我再次夢到你吧。
于是仙台的雪連綿不絕,從2018年的年末,一路落到了我的夢中。
11.
虎杖很擅長做某種肉丸子,我覺得他的手藝比外面餐廳裡的大廚還要好,或許他長大之後可以做廚師。
他爺爺說,就是因為我總是這樣捧場,所以虎杖才在做丸子這方面越發娴熟——這小子很喜歡聽我說好話呢。
“不,其實……就是我偶爾也會覺得你講得太誇張了。”少年撓了撓臉頰。
虎杖本人不怎麼挑食,所以對于食物的要求并不高,想在他這裡達到“好吃”的水平并不難。要知道,就連我在家政課上做出來的硌牙的餅幹,他也能面不改色地說是哇,是很鍛煉牙口的味道呢!
我說我不管,反正我就要誇他,不然悠仁以後如果不做我喜歡的食物了該怎麼辦。
虎杖說什麼啊,原來是為了經常能吃到美食才誇他的啊!
……呀,被識破了!
“那你之後不做給我吃了嗎?”我問他。
“嗯?我沒有這麼想。”虎杖說道,“你想吃,我幹嘛不做?而且就算你不誇我……”他想了想,笑了出來,“好吧,那我會有點委屈地做。”
我也被逗笑了,說放心好啦,我才不會讓他委屈呢。
吃完美味的丸子後,我們一起和爺爺打了聲招呼,因為虎杖要去我家看我新找到的錄像帶。那是我從奈緒家借來的靈異電影,據她所說,内容十分恐怖,最好不要一個人看。
“诶,柴崎的評價這麼高啊。”虎杖好奇道,“所以這部電影大概是講什麼的?”
我說不知道,因為奈緒說電影太恐怖了,她沒敢看。
虎杖:?
他問我,既然柴崎都沒看,那她是怎麼知道很可怕的?
我說好問題,我當時也是這樣的心情——總之不管講了什麼,一起來看看就知道了。啊,我忘了拿飲料,我現在去樓下拿,悠仁去拉一下窗簾,順便關一下燈。
等我拿着飲料回來時,室内已經陷入了一片昏暗,隻有電視機在發光。少年抱着抱枕,一臉聽話地坐在地毯上,見我回來,他主動伸手接過飲料和開瓶器,熟練地打開了他們。
“唔,幹杯?”我笑。
“幹杯——”虎杖也笑,然後被飲料冰到了牙齒,發出了“嗚哇”的聲音。
12.
黑漆漆的室内,機器緩緩開始運作,電視屏幕上出現了電影的标題。兩個小時後,我摸索了一下,打開了落地燈,然後在米黃色的燈光下眯着眼睛,和虎杖對視。
我們都從對方的臉上看到了“就這”的表情。
虎杖總結道:“劇情不怎麼獵奇,隻有音效比較陰森,以及導演很愛拍突臉的畫面……嘛,三流恐怖片一般都是這樣的。”
“贊同。”我說,“而且好莫名其妙哦,真搞不明白那個男主角為什麼這麼害怕。”
“可就算你這麼說了,柴崎肯定也不敢看。”虎杖說道,“她一直都很膽小。”
但我也不是膽大的人呀。
“沒有吧,我覺得你很勇敢。”少年将手枕到腦後,靠在櫃子上看我,“我們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時,你還抓了把雪往嘴裡放呢。”
我:?
拜托,這種事情說出來隻會顯得我很傻,是無知者無畏,哪裡顯得勇敢啦!而且這件事的結局是他吃了雪,照他所說的話,他豈不是比我更勇敢?
事情是這樣的,就在我準備品嘗手中這種像棉花糖一樣的白色的神秘食物時,我身旁忽然冒出來了一個鼻尖紅紅的小男孩。他告訴我,這是雪花,雪——花——
雪花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