顔色太淺,布料太薄。
稍稍有點異常,擋都擋不住。
最起碼,黑色能掩蓋住他無法公之于衆的愚壞心思,在米歡看來,他依舊是那位清貧、刻苦的“三好學生”。
時林也樂意在米歡跟前,維護這點算不得面子的面子。
或許沉默時間過長。
床鋪裡的動靜漸漸消停,剛巧時林挑起垂落蚊帳,望見人直挺挺躺在床鋪中央,向來睜得圓溜的眼此時眯成條黑線,仰着雪白脖頸深呼吸。
察覺床邊異動,眼角餘光飄忽。
“……”
明明剛才視線都落過來了,卻還梗着脖子一聲不吭,琢磨不透糾結什麼個勁兒,鬧得氣喘籲籲。
米歡并非傲氣不搭理時林。
而是他鬧騰累了。
雖說是撒潑,除去蹬腿晃腦袋,米歡還真沒其他方式:若是以往,壓根無需張嘴,哥哥早将他想要的放在面前。
時林,大木頭!
主角受,壞!
米歡氣得哼哼。
就算他從未在學校待過,也從各種漫畫與遊戲裡,曉得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器材室與狠狠教育。
“……”
不對。
米歡忽然念及年少無知時,曾在新送來的書堆裡發現不可言說的漫畫,大概是米汀寒疏忽,又或是書店負責人無意,過程倒尋覓不得,唯獨米歡看見兩位針鋒相對的主角滾在一起時——
他幼小心靈遭到無法彌補的傷害。
具體情節米歡已記不清,唯獨散在房間角落的各種球類,與半人高的跳山羊堆堆,一遍又一遍沖擊着米歡大腦。
時間跳轉。
現在當事人轉換,場景地點截然不同,可米歡依舊緊繃神經,半晌才反應過來……
所以,時林剛才,是向他。
求、求歡?!
小可憐見兒的,連手都沒牽過的小朋友,剛成年命運就給他來個大菜,生怕落後同齡人,簡直就是拿着水管粗暴地往扳手上拼命按。
“……”
米歡徹底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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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怕鬧過了,人惱羞成怒,時林見好就收。他壓住險些露餡的反應,清咳幾聲開始遞台階。
就目前情況來說,時林能為米歡提供的物質生活差得可憐,唯一不會虧待的,也就剩用粗茶淡飯填飽他肚子。
“餓了麼?等下我煮些白粥,冰箱裡還有前幾天剛買的腌黃瓜,能……”
“我不要跟你在器材室做!”
能輕而易舉打斷時林思緒的,也就剩一個米歡,況且,這話來得如夏季暴雨般突然。
時林大腦空白。
他甚至需要近半分鐘的時間,來逐字拆解米歡這僅十字之言,卻又完全聽不明白,唇形保持先前姿态。
壓不給他考慮空隙。
原本躲在蚊帳深處的米歡探頭,臉蛋表情怯生,嘴巴因緊張緊抿,可哭腔無法克制拼命外溢。
“我知道你是主角受,但我、我應該不是主角攻,如果做了壞事,沒辦法掌控身體……”
說着說着,米歡回憶起先前不受控地說出那些羞于啟齒的話,他聲音便漸漸微弱下去。雙手撐在膝前,下巴低得都快埋進胸口。
電光火石間,他腦海劃過某個詞。
第一次?
那時,米歡并未多想。
可什麼還能稱得上第一次?
初戀、初吻、初夜。
究竟是哪個?
如果理解出了差錯,他會因強行修正劇情,而完全失去對身體的掌控嗎?
米歡視線被淚所模糊,窗外飄來一大朵雲,房屋光線成片黯淡,在分不清灰夜與白晝的氣氛裡,停滞在床邊的腳步再度響起。
拖鞋與水泥地互踩。
蚊帳完全收束,稍熱空氣卷席。
蟬鳴成為永恒伴奏的夏天。
米歡膝蓋被另外一股無法掙脫的力度握住,床前少年傾身:“先前我就想問,你口中所謂的主角攻受,到底是什麼東西?”
不給人喘氣的時間。
“還有,你憑什麼以為我會願意在那種肮髒、陰暗的地方……”
時林嗓音漸低。
“……與你進行第一次。”
他看清了挂在米歡臉蛋的淚。
如斷線的珠,快墜海的崖,潮濕覆蓋的軟肉滑膩,時林掌心粗糙生怕弄疼他,又不舍放開人,就這麼半捧似抱地保持姿勢,惹哭的小先生還得自己哄。
向來能言善變的他,此刻成了沒有歸屬的啞巴,時林暫時無法思考,究竟是先前哪句話,引得米歡抽泣。
盤旋雲層經久不散。
房間光線随氣壓同低,時林都要看不清小先生的臉,右腿卡在的位置别有深意,令身側人要想保持舒适姿勢,必須伸長原本蜷曲的小腿。
時林拇指輕輕按在對方的臉。
他不敢用力,拼命與本能對抗,即便明知這張天使般純淨面孔下,是永遠暖不熱的冷心冷肺,他非要自虐般向人靠近,就為得米歡停在身邊的五秒鐘。
誰有病?
他。
誰是見證者?
床底成百上千張,用二手相機拍攝再經廉價沖洗出來的老舊照片,成為最不可公之于衆的秘密,承載時林每一晚無盡思量。
誰有所謂的解藥?
他再三緘默。
時林低頭,視線惶惶聚焦。
懷中人似乎被他吓到,渾身止不住地顫抖,本就因長時間卧床而無力的雙腿,此刻更是擡舉困難。
明明是米歡先捅破那層窗戶紙,時林無法再與他玩溫馨甜蜜的過家家扮演遊戲,結果僅是幾滴淚滾落,他本鑄就起的靠牆崩然洪塌。
“時林……時林……”
或許因害怕,本該滿含信任的呼喚演變成恐懼的啜泣,呼喚如被暴雨淋得無法起身幼鹿,混合狂風連呼聲都變得東倒西歪。
時林怎麼可能察覺不到。
他卻舍不得收手。
米歡小腿掙紮的方向與頻率,抗拒意味擰得時林的心生疼,時林無法再強迫他,用拇指腹擦去連綿不絕的淚。
他張張口,幾乎凝聚全身力氣。
“我在。”
回應聲極輕,伴随話音落的,是時林緩緩低下來的頭。結果,剛觸及米歡額頭時,他被滾燙肌膚吓得嗓音變調。
“醒醒,米歡!!”
那朵雲恰巧散去,房間點點明亮。
眼見懷中人哪還有先前精神,連帶肩膀因高燒軟綿,時林稍稍推開他,米歡便如可憐的黃豆芽娃娃,腦袋如小雞嘬米般低垂,最後輕輕窩在擁住他身體的臂彎。
他長睫垂落,還抿着唇,即便烏黑發梢被冷汗浸得發亮,也難掩令人心生憐愛的白淨五官。
時林飽嘗慌亂相思之苦。
他哆嗦着手,好不容易翻找到退燒藥,可無法讓高燒昏迷的米歡咽下。最終時林跪在床,扶起人肩膀靠卧,手腕因緊張發抖撒出去點水,剛巧潑到米歡幹裂起皮的嘴唇。
溫熱液體似乎喚起他半點意識。
“……”
高燒過後,很少會有人記起事情發生前的種種,時林見他蘇醒,顧不得放好空蕩蕩的玻璃杯,呼喚聲低沉夾雜數不清地克制。
男生長眉低垂,眉目浸透慌亂,向來淡漠的瞳孔被疲憊占據,又不敢掉以輕心,渾身因緊張難以察覺發抖,湊近甚至能聽聞人顫抖的牙關節。
咯咯哒哒。
藏不住人心思。
倘若此刻,米歡睜眼,他或許會去考慮,關于任務、劇情、時林。
唯獨他太累。
眼皮都好似千斤墜。
在時林聽不到的顱内,米歡本就混沌的大腦被提示音吵得神經衰弱,半阖着眼,望着異常亮度的天花闆發呆。
他覺得自己的□□還被時林抱着。
唯獨靈魂散得如零亂碎片,裹挾每一寸瞌睡,砸得人意識不清,搞不懂哪為現在,哪又才是未來。
[達成成就:主角受的黑暗秘密]
[劇情解鎖度:30%]
[劇情評析中……滋啦……劇情評析失敗……滋啦,是否開啟劇情修複?]
[……滋啦……修複失敗]
[檢測中]
[事故原因未知]
[警告:玩家情緒波動過高,需盡快注□□神鎮定類藥物,以免造成無法估量的數據摧毀損失。]
[警告:情緒波動即将抵達峰值,無法監測對應電波,需斷開強制鍊接,操作者執行中,倒計時五、四、三——]
……
眼前白光飄散。
緊随其後的,天花闆慘白。
米歡不知此刻夢境還是現實。
他瞳孔偏移,目光落去白瓷地,盯住半晌,鈍痛大腦勉強給出答案。
“時林?”
自然,無人回應他這份呼喚。
隻是稍一擡頭,就見胳膊靜脈處密密麻麻的塑料管,不明液體順各色管道一點點輸進他身體,甚至感受到那些冰涼在體内遊走的恐懼感。
米歡重重吐出口氣。
結果,下眼睫在墨綠色的呼吸面罩作用下,比他更進一步感知這氣息的分量。渾身骨頭被抽去般酸痛,米歡試圖清嗓叫人,結果喉嚨如堵塞似麻木。
儀器監測聲滴答。
險些蓋住人移動的腳步。
旁邊還有醫生?
這一猜測,令米歡身體無法抑制地顫抖,骨子裡的驚怕驅使他逃脫,卻不知怎麼引發儀器警報,與此同時那步伐稍頓又極速轉身。
米歡睜着眼。
可那人仿佛有意避開他注視,無論敲擊鍵盤還是調整點滴速度,自始至終都未出現在米歡視野範圍。
“太過……你要循序漸進……不,我不是那個意思,即便拟構世界所有的支線都是他選擇結果,我更希望我能掌控各條線的結局……絕非控制欲,僅是想能更好保留與轉移他意識……”
那人并不避諱米歡蘇醒,放肆與另一個家夥交談,音量逐漸擡高,但自始至終,米歡都未聽到第二者的回應。
“你知道的,他快撐不住了……這個月又下了第三次病危……我們時間所剩無已……就算再快,至少也要收集五個不同世界、場合的數據……”
他們似乎談崩了。
男人聲調揚得越來越高,最後講話都快要變成咆哮:“我警告你,LIN,你沒有立場來質疑幹預我所做決定!那是我養大的孩子,是我半條命,他如果徹底在這個世界上消失,就算你……”
電光火石間,米歡看清男人的臉。
等等。
細眉長眼,嘴角弧度似翹非翹,雙目藏在無框眼鏡後,渾身氣勢緊繃而淩然,唯獨面對米歡時,才流露幾分難得溫柔,連帶鋒利眉眼藏匿。
是哥哥。
“……”
還是時林?
他意識出現片刻恍惚,如隔空伸來雙手,将兩個世界的記憶片段融合。
先前,米歡從未将兩者放在一同對比,畢竟雙方無論是年紀與氣質,完全不沾半點幹系。
一旦産生對比念頭,他竟察覺,時林容貌比米汀寒更多了幾分——邪氣?
随着米歡身體不受控制顫抖,而哥哥向來處變不驚的面容再一次慌亂,米歡耗盡全身力氣閉眼。
是夢吧?
這是在他意識完全飄散前,米歡腦海中僅存的揣測。
/
再度醒來時,他聞到夏季熱意。
天花闆回到低調又護眼的斑駁,他好像做了與身前意識共感的夢。
無論插滿管子的胳膊肘,又或是刺鼻消毒水的濃烈味道,無不瞬間将米歡拉回那永不見光日的純白病房。
“米歡?還有哪裡不舒服?醫生說你關節可能因高燒疼痛,告訴我具體位置,我幫你輕輕按按。”
跪在旁邊的男生不顧自己酸麻腫脹的腿,寬厚掌心細細貼來,直到與他額頭緊密貼合,面容浮現如負釋重。
時林笑容疲憊:“還真是嬌貴,小先生。”他講話語調慢條斯理,尤其喊旁人對米歡尊稱時,三個音節帶了數不清的七拐八繞,處處藏匿隐蔽愛意。
看着看着他,米歡鼻腔一酸。
至今未了解這世界的行事規則,經過方才光怪陸離的夢境,他心中壓抑與害怕無處可發。
米歡擡臂,緩緩勾住時林脖子,他在對方略顯困惑的目光中閉眼,悄悄屏住呼吸,耳語聲低低。
“你能不能疼疼我,時林。”
哪怕這個世界,是他病到重危後做的一場黃粱美夢,米歡也想留住時林對他的愛意,作為他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他收緊手臂,不去管男生臉上是否浮現錯愕。“疼疼我,時林,求你。”米歡一遍遍重複着。
先前聽到的米汀寒所言,米歡無法處理更深層的隐藏意思,他僅能向這個世界唯一能依靠的人求助,一聲接着一聲,直到嘴巴被另一處柔軟輕輕堵住。
緊随其後的,是句。
“太犯規了,小先生。”
而後。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