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新娘”定在了原地。
他沒有親口承認,但這個反應也與承認沒什麼差别——他居然真的是澹台燼口中的鄭德茂。
“原來……已經二十多年了。”穿着一身新娘嫁衣的青年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自語一句,而後才仔細端詳起對面的人,表情中漸漸多了迷惑,“可我不記得我見過你……”
眼前叫出他名字的人不過二十多歲——瓊林宴上會有小孩子嗎?
“啊,我就是那個被扔到冷宮自生自滅的災星。”澹台燼說着,感覺很有趣地笑了笑,“那年我三歲……或者是四歲,我記不太清了。因為很餓,所以想跑出來找點吃的。你當然不會見過我。”
鄭德茂微蹙眉頭,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地試圖回想。
終于,他呼出一口氣,“您是——三殿下。”
殿下不殿下的,澹台燼不太在意。
“你怎麼會在這兒?看起來,你好像死了很久——不打算說說你的故事嗎?”
鄭德茂垂下視線。大概是剛剛恢複神智的緣故,他的意識還有些混亂。聽到這些問題,隻是喃喃道:“……她騙了她。”
微生舒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那團火。
澹台燼卻很感興趣地追問:“她是誰?”
“……張……芙甯。”
“我想想——該不會是正房内間裡挂着的那個吧?它怨氣還挺大的——是你把她的舌頭和牙都敲掉了?因為她騙了鄭莊貞?說起來,你們都姓鄭,是你的姐妹嗎?”
“阿燼。”
微生舒拉住他的手。
不得不說,澹台燼有時真的很像一隻好奇貓貓,什麼都想扒拉一下。但這個話題深挖下去,難免有揭人傷疤的嫌疑,他還是打斷一下為好。
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溫度,澹台燼從善如流地閉上了嘴。
反正仔細想想,自己其實也并不是那麼想知道。
“她是……我姐姐。”鄭德茂卻在此時說。顯而易見,他的反應依舊慢了好幾拍。不過随着他的思考和言語,他眼中的血色在慢慢退去,就像是人的靈魂正逐漸接管傀儡的身體。
微生舒緩聲道:“我聽說過關于張家的傳言。樹妖會選擇在此處紮根,大約也是受到枯井中的怨氣吸引。隻是在下還有一處不明。”
鄭德茂的眸光靈動了一些。
他說:“請講。”
“山坡上的那座廟。是你建的嗎?”
“如果你說的是癸娘子廟……那的确是我建的。”
鄭德茂又去看火堆了,就像那裡面有什麼令他十足牽挂的事物。
“很小的時候,我聽别人說,給死去的人立廟祈福,就能夠讓他們不受輪回之苦。”他還不能算完全清醒,說出的話有些颠三倒四,好在不影響理解。“那處山坡,姐姐很喜歡。她常帶我去那裡玩……我沒有找到她的屍骨,所以在山坡上為她立了衣冠冢,蓋起那座小廟。
“所有的事都是我一個人做的,挖土的時候,砌牆的時候,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我一直在想——我确定自己十分理智,我的念頭不是一時沖動——張芙甯騙了她,張家人殺了我的家人——我要報仇。
“我假扮新娘混入張家,下毒殺了所有參與過這件事的人。我本以為我自己也會死,可再次醒來,我竟然回到了小廟。之後我時睡時醒,意識混混沌沌,直到昨天……”
微生舒颔首不語。他已經能夠推知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鄭德茂身穿嫁衣死去,被地下祠堂中的怨氣“一視同仁”地吸收。但他畢竟不是真的新娘,所以魂魄并未被同化鎮壓,反而帶着一部分怨氣離開了祠堂,回到熟悉的小廟,盤踞于神像之上陷入沉睡。未曾想樹妖突然出現,紮根在枯井中,汲取殘餘怨氣的同時,也喚醒了小廟中的同源怨恨,緻使它本能地汲取活人陽氣,與樹妖對抗。
直到它遇到了另一個假扮新娘的人,勾起那沉寂已久的記憶,才讓“鄭德茂”真正地醒來。
“你為什麼要這麼着急?”澹台燼對這個故事完全沒有感觸,他隻有疑惑。“等你在朝堂上站穩腳跟,想抹除一個張家,難道不是輕而易舉?”
鄭德茂陷入思索。良久,他慢慢地說:“我出身寒門,要走到高處,時間和機遇缺一不可……但我不想等太久。我也不想讓姐姐等太久。
“報仇不是為了死去的人,是為了活着的人。或許隻有這樣,我才能夠獲得内心的安甯。”
這是他真正想說的話。
仇恨能改變一個人,但人往往不能放下仇恨。或許他的心中一直有這樣尖銳的一面,無論多少聖賢之書也不能教化:他絕不寄希望于因果報償,他要——親手——送他們去死。
在這樣的心聲裡,他的意識越來越清明。他聽到那個更為溫和的人問他:
“如今張家已經覆滅,而你既然已經成為怨氣的主導,完全可以借此活下去。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
猶豫片刻,他說:“……我不知道。”
“物是人非,要做出選擇總是艱難的。”那人說,“回去看看吧,說不定你會明白自己想做什麼。”
回去……嗎?
他該回到哪裡去?
……
或許他點了點頭,也或許他應承了一聲,他聽從了自己下意識的反應。
不知過了多久,再次回過神時,他已經離開了枯井,站在了熟悉又陌生的木屋門口。
曾經的秋千不在了。
挖出的小池塘也早就幹涸。
但他還記得台階上的刻痕,記得木門上凸起的楔子……記得角落裡與姐姐一起挖出的暗格。
他掀起木闆,打開暗格。
記憶中,那裡本該空空蕩蕩:長大之後,他們已經很久沒有再玩這種藏東西的遊戲。
但他的手卻摸到了一支镯子。镯子不是放在那兒的,更像是意外滾了進去。他繼續往下探,竟又觸碰到屬于粗糙紙張的質感。
他捧起那張紙。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絮語:
“小茂,姐姐要嫁去很遠的地方,恐怕等不到你回來了。我知道村裡有些傳言,但是,我隻是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個選擇與爹娘的勸說無關,所以你不要怨恨他們;當然更不是為了給你湊錢趕考,所以你同樣不要責怪自己。雖然我對嫁人沒有什麼期待,但大家都是這樣的,或許這就是人必須要有的經曆吧。”
“你還記得那位在山林中迷路,被我們救下的張家小姐嗎?就是她托人介紹了秦先生。我知道他曾經有過原配夫人,家中還有幾個孩子,但這些對我來說都不是什麼問題。他常年在外經商,他說可以帶我一起去。小茂,我真的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你可以走的路,我走不了。對我來說,或許眼前是唯一一條通往外面的路。”
“我期待着我們可以再次相見。就算不能,你也不要難過。就算我們天各一方,總會有一條線牽系彼此。我們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姐姐——
一滴淚落在泛黃發脆的紙上。
到最後,我們誰也沒能好好地活下去啊。
***
地下祠堂。
火還在燃着,隻是小了很多。
澹台燼看看鄭德茂消失的地方。“你相信他說的?”
不等微生舒回答,他又說,“其實很早之前我就發現,你總是喜歡把人往好處想。”
“是嗎?可我覺得,我隻是不在意而已。”微生舒說。
這形容頗有些不明所以。但他沒有解釋的意思,很快繼續往下講:“不過這次,并不是我把他往好處想。他的确不是一個很壞的人。”
“原因?”
“雖然我對幽冥之事并不精通,但我想,應該可以這樣說——‘鬼新娘’從來都不是一個人,它是死去新娘怨氣的集合,單論力量并不比樹妖遜色。作為這團怨氣實際的掌控者,隻要讓它汲取足夠的血食,他就能夠與樹妖抗衡。”
然而即使在半睡半醒的渾噩之中,鄭德茂也抵擋住了怨恨所化的厲鬼汲取活人血肉的本能。正是因為他約束了鬼新娘,不曾奪人性命,這才緻使後者的力量始終比不過樹妖,隻能在暗處潛藏。
“說來諷刺,有底線的人往往鬥不過沒有底線的人。但這也恰恰證明,即使他變成了厲鬼,卻仍然有一顆人心。”
人心……嗎?
澹台燼沒有再讨論這個話題。
他拿出了從樹妖的身體裡掏出來的奇怪小石子。
“這個給你。”
微生舒接在手中,細細觀察後,有些意外。
“這是——”
“你認得?”
“不太好說。本質上,它就是一塊——”
“一塊鵝卵石。”
“對。但是裡面似乎蘊含着一點神力。”
澹台燼點點頭。
這樣就解釋得通了:所以它才會鑲嵌在樹妖的身體裡,成為後者的力量來源。
隻是有一點很奇怪——當他拿着這塊石頭的時候,他能感受到一股互斥的力量。雖然這力量很微弱,但他隐隐明白,他沒有辦法像樹妖那樣容納它。
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便隐去了這一點沒有講,轉而道:
“所以《華虞經》裡記載的沒錯,世間僅存的十二位神祗已經在一場大戰中全部隕落,隻遺留些許神力。但關于那場大戰,我沒有找到更詳細的記述。世人謂之‘神魔大戰’,指的是神族與魔族之間的戰争麼?”
“不是。”微生舒歎息一聲,“……是封印魔神的戰争。”
他隻說了這一句。澹台燼覺得他似乎不想針對這個話題多作讨論。
不過這一句已經足夠。本來他也隻是順口一問,并不真想知道具體的前後因果。
——讨論神和魔為什麼打起來有意義嗎?沒有。有些東西天然對立,就像有些存在天然受人怨憎。
他轉頭看看已經快要熄滅的火,正欲提議離開枯井,微生舒卻先一步開口:
“不過這樣看來,之前的賭約好像是我赢了。”
澹台燼沒有否認。
他的确沒料到最後會是一隻樹妖——哪怕是鼠妖都好過樹妖——一棵樹哪裡會有眼睛?
輸了就是輸了,他不至于在最後耍賴不認。但微生舒說這句話時的輕松語氣更讓他莫名:“你把眼睛換給我,你自己就要失去一隻眼睛,為什麼你看起來這麼高興?”
——高興?
微生舒被這個形容詞噎了一下。
他想:自己表現出來的情緒再怎麼樣也不會到“高興”的程度吧?
“我隻是覺得這算是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他無奈解釋,“至少,我有九成把握,玄冰針對我的影響沒有那麼大……”
說着,他将澹台燼拉到身前,看起來完全不打算準備什麼複雜的儀式——大概也是因為虛彌山一脈相承的習慣,他們從不走繁文缛節。
四周很安靜。火堆隻剩下一簇泛藍的火苗,幽幽照亮旁邊的一小片地方。
微生舒擡起手,未等他如何動作,澹台燼突然問:“換了眼睛之後,你還能讀到‘未來’嗎?”
“‘讀到’?”微生舒笑了笑,“這倒是個挺有意思的描述……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世界就如攤開在他面前的一本書:這是黑霧中的那雙白瞳曾經說過的話。
但這事顯然不宜提起,所以——
“牧越瑤說的。”
這也不算騙人。反正牧越瑤确實對他講過類似的話。有鑒于小蝴蝶精在正事上一向嘴緊,既然這消息能被她宣之于口,足以證明不是什麼絕密。
果然,微生舒并未在意。
“這确實也不是什麼秘密——畢竟我的家族就是為觀測命運而生。”
他很平淡地說出了這個會令大多數人趨之若鹜的消息,神色中絲毫不見自得,反而有種難以言喻的沉凝。
“不過别擔心,因為之前受過傷,我已經很久不曾見過什麼了。也算是冥冥中的巧合,所謂‘預見’常常不為人信服,與其說是恩賜,不如說是詛咒——若是這雙眼睛還能用,我是萬萬不敢把它換給你的。”
澹台燼對最後那幾句話沒什麼反應。他對預見能力并無特殊的向往。
所以他隻問:“在盛國的時候,你就很少動用靈力,也是因為之前受傷的緣故?”
“那倒不是。我隻是不想再往上走了。”
微生舒語焉不詳,且很快用行動截斷了接下來可能會有的問題:“别動……閉上眼睛。”
澹台燼擡眼看他,兩人對視刹那。
黑霧中的意識沒有再跳出來。
當然,它跳出來也沒用。他既然選擇相信,自然會承擔相信的結果。
視覺的暫時喪失成倍放大了其他的感官。他聽到木頭在火中蜷曲,眼前明滅起伏的光影中,一縷清風拂過。
沒有疼痛的感覺,隻有一些奇妙的幻象:淡淡的霧氣織成璀璨夜幕,無數星辰在其中劃過圓形的軌迹;濃沉的黑與玄妙的紫交錯碰撞,冥冥之中仿佛有無形的存在微微一震。
“好了。”微生舒的聲音離得很近,多了點輕松的意味。
澹台燼睜開眼睛。
忽然恢複的視野讓他有一瞬不适應,他看看地上零星的火苗,又去看微生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