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回蝴蝶與魚。
因為一根頑強的魚刺,狐狸小姐的急救宣告失敗,幸好微生舒做這種事已經非常熟練。最終,雖然魚不是很瞑目地死掉了,吃魚的小蝴蝶卻幸運地睜開了眼睛,她用可歌可泣、敢為人先的精神向大家證明:眼前的飯不能吃。
敢于嘗試且安然無恙的第一位勇士突然變得可敬而珍貴起來。
“我去廚房看看好了。”
微生舒潇灑起身,準備去解決一下大家的午膳問題。沒走幾步,他又回頭對翩然和葉清宇說:“二位——”
“啊,我們剛好準備出去吃。”借着桌子的遮擋,翩然踩了葉清宇一腳,微笑着說:“前天我發現一家很好吃的飯館呢!”
葉清宇忍住了沒有嘶出聲,隻是默默點頭。
很明顯,生活已經十分艱難,他們并不想再給自己增添一些無意義的苦難。如此這般尋得借口,兩人一起快快地溜了。
微生舒:?
他剛想說讓他們再等一等。但兩個人跑得好快,像後面有鬼在追。
算了,那就少做兩個人的飯吧。
……
結果,剩下的四個人一起去了廚房。
廚子見他進來,手裡的菜刀開始抖,再看到澹台燼,簡直要大驚失色到呱唧暈過去。
澹台燼嫌棄地揮手轟走了廚房裡的所有人。
沒了幫廚,剛剛創造“輝煌曆史”的葉二小姐慘遭排擠,淪為切菜工;牧越瑤在試圖往蛋羹裡加花椒後也被剝奪做菜權,淪為燒火工。隻是她們毫無“自己廚藝稀爛”的自覺,反倒擔憂起拿着鍋鏟的微生舒,心驚膽戰地準備迎接焦炭或者爆炸——
出乎意料,沒有起火、燒糊、怪味、炸爐。
微生舒娴熟地掌握着鍋鏟,往旁邊一伸手,“把鹽給我。”
澹台燼摸了鹽罐遞過去,問出了在場的另外兩人也很想知道的問題:“你什麼時候學了做飯?我記得上次你還讓紙人傀儡幫忙——”
“隻是覺得這點小事沒必要用靈力。小紙人做飯的時候我看了看,差不多就會了。”
微生舒輕描淡寫地說。很有一種智珠在握、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風範——假如忽略掉他手裡破壞氣氛的鍋鏟。
一旁,黎蘇蘇心口中箭。
天啊,如果能回到宗門,她再也不會對師弟師妹們說“這個很簡單,看一眼就會”了!原來學渣在學霸面前竟會如此痛苦!
可是這話隻能想不能說。她努力深呼吸,化紮心為力量,愈發悲憤地用力切菜。菜刀與砧闆相撞,發出“哐哐”巨響,而牧越瑤天真地從竈台後面冒出了頭:“不是說,君子遠庖廚?”
“小孩兒,别信那個。”
微生舒産生了一點“熟人變傻”的惆怅:“那是希望君子心懷仁德——”
澹台燼:“以及君王能行王道。總之,不是逃避做飯的借口。”
他背這些玩意兒已經很熟了。但古語又雲,物物而不物于物。所以他嘴上這麼說,實際懶得動,光明正大地站在旁邊指揮:“多加辣。”
懶死你得了!
黎蘇蘇忿忿腹诽,認命地把菜籃子拖過來,換了一個小菜闆,開始吭哧吭哧切辣椒。
笃笃笃,咔嚓咔嚓。紅豔豔的辣椒碎堆積起來,像一灘不懷好意的岩漿。
估摸着切得差不多,她放下刀,舉着菜闆走過去,“這些夠——”
了嗎。
最後兩個字還沒出口便胎死腹中,取而代之的是一陣呲呲啦啦的爆響:一雙筷子突然出現,把所有的辣椒末全撥進了鍋裡。霎時,水分與熱油相撞,混雜着辣椒與麻椒的嗆人氣味猛然炸開。
受害者一号舉着菜闆,僵直在鍋邊。火辣的氣息撲面而來,火辣的眼淚噴湧而出。
“啊!澹台燼你混蛋啊啊啊!”
短暫的寂靜後,她猛然後跳,閉眼慘叫,兩步并作一步沖出去找水。
“咳咳啊啊啊好辣好辣——!”
忘記用妖氣護體也被無差别攻擊了的受害者二号扔下柴火,緊随其後沖了出去。
“……”
一片混亂中,隻有炒鍋四周被始作俑者提前套了一個透明的防護罩,隔絕熱辣的空氣。
微生舒好笑又無奈,放下鍋鏟,拍了一下旁邊拿着筷子的手,“阿燼。”
“好吧好吧。”
澹台燼将手一攤,慢悠悠地晃出去了。
廚房外,水缸。
黎蘇蘇正在瘋狂洗臉,一邊洗一邊在心裡大聲痛罵,深恨自己罵人詞彙的匮乏。
好不容易感覺沒那麼辣了,她水淋淋地擡頭,吸着鼻子等待風幹。不用看都知道,自己現在多半像個水鬼。
好在水鬼并不孤獨。水缸裡,還有一隻蝴蝶在飄飄蕩蕩,看起來已經死了有一會兒。
一陣小風嗖嗖吹過,黎蘇蘇打了個噴嚏。睜開眼時,眼前多了一條手帕。她驚訝地看過去,心如死灰地發現眼前站着的正是罪魁禍首小魔王。
——他居然還笑眯眯的!
“抱歉,一時手滑。”
誰信啊!這道歉一點誠意都沒有!幼不幼稚啊你!
黎蘇蘇憤憤然扯過手帕,故意超大聲地擤鼻涕。
然而這一招實在沒什麼攻擊力。澹台燼擺了擺手,從水裡把蝴蝶撈出來,轉身就要回廚房去。
“喂,你——”
黎蘇蘇叫住了他。
“怎麼?”
黎蘇蘇咬了咬嘴唇。
廚房外的空地,又香又嗆的氣味,一牆之隔的油鍋爆響——明明是一個與“嚴肅鄭重”毫不沾邊的場合,可不知怎的,遲疑了許久的問題,就這樣流暢地問了出來:
“你一定要殺宣城王嗎?”
“原來你就想問這個啊。”
澹台燼看上去并不意外。他把蝴蝶攤在陽光下晾幹,漫不經心地說:
“如果他能來投效,孤自然倒履相迎。如果他自覺心灰意冷,想要離開,孤不會阻攔。可是,如果他仍然抱持那可笑的資父事君之道,那麼,孤與他便隻能以生死論勝負——就看他夠不夠聰明了。”
說罷,他又像來時一樣慢悠悠地走了。
黎蘇蘇攥着手帕站在原地,許久,慢慢揚起一個小小的笑容。
牧越瑤說的沒錯,原來,坦誠并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溫暖的煙火氣的包圍中,她欣慰地長舒一口氣,不料下一刻,竟“啵兒”地吹了個鼻涕泡出來。
“……”
很好,感動瞬間消散了。
***
又過了幾天。牧越瑤去葉府玩,回來後就開始像倉鼠一樣東刨西找。
“你要找什麼?”
澹台燼偶然路過,問了一句。
“找先生之前從雪山那邊給我帶的書——”
牧越瑤頂着一片蛛網回頭,“今天是蘇蘇的生辰,我之前竟然不知道!”
聞聽此言,澹台燼神情古怪地笑了笑。
“放心,她自己也未必知道。”
“啊?”
牧越瑤一臉呆滞。有心想問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說話的人卻已經走了。
猶豫片刻,她沒跟上去追問。聰明的人會有很多想法,而善于放棄的妖會獲得很多快樂。
不過,說句實話,她其實挺想問問對方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可是回想當初在魇妖幻境中所見,她又把話咽了回去。
反正那個時候大約是冬天,還久得很,微生舒一定有辦法搞清是什麼日子。到時候她跟着一塊送禮物就行,沒必要現在問來問去讓人傷心——沒錯,她就是這樣善解人意的小蝴蝶啦。
但事實證明她多慮了。
澹台燼完全沒有産生與自己相關的任何聯想。隻是在晚上照例修習夷月秘術的時候,他記起白天的事,随口問了問廿白羽平時都是怎麼過生辰的。
廿白羽不明所以,老實回答:“阿媽和阿姐會做壽面,可能還有一件新衣服。”
澹台燼恍然點頭,“是了,你家中還有阿媽。”
翻過一頁書,他想了想,又說:“準你們三日假,回去看看吧。之後不妨把家人接來景都奉養。以後每個月影衛都是如此。”
廿白羽的眼神欻地亮了起來。難掩激動地行禮拜謝後,邁着不是很沉穩的步伐走了出去。
他迫不及待想告訴姐姐這個好消息。至于這幾日他們都不在,宮中的防務問題?換做之前,他可能還會有這樣的擔憂,但現在宮中還有微生公子和謝叙,實在沒必要杞人憂天。
他所想不錯。幾乎就在他邁出殿門的同一時間,一道黑影默不作聲地出現在書房一角。就像過去跟随在微生舒身後一樣,謝叙沉默地抱劍而立,履行自己當下的職責。
“謝統領要不要休假回去看看家人?”
謝叙短暫地出神。意外,或是别的什麼,畢竟他與這位年輕的君主算不上熟悉。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搖頭道,“他們都已經去世了。”
這話似乎太過冷硬。想了想,他又補充一句:“這麼多年,我不過是想找一個答案。”
“關于你的家人?——你跟随微生舒,就是為了尋找這個答案?”
“是。”
澹台燼沒有再問什麼。
“這麼多年,你在他身邊,”他提起一個新的話題:“應該會知道,他的生辰是什麼時候吧?”
話題的轉換有些奇怪,但謝叙還是誠實地回答了。澹台燼點點頭,讓他叫了翩然過來。
……
翩然摸不着頭腦地來了。
更摸不着頭腦的是,叫她來的人竟然隻是為了問生辰禮物?
這她怎麼知道,妖怪又不怎麼過生辰。至于凡人——就算閑得長草她也不會去觀察凡人怎麼送禮吧。
或許,當年她與姜饒——
啊,胸口有點堵得慌。罷了,傷心往事莫再提。
因為回憶起過去,翩然心情不算太好,對這個問題就不怎麼提得起勁兒,喪眉搭眼地敷衍道:“你就送他喜歡的東西嘛……再說點甜言蜜語……”
澹台燼想了想她口中的“甜言蜜語”,眉毛擰了起來。
嗯?有古怪。
也許是八卦帶來的力量,翩然精神一振,從活人微死變成了死人微活。
“不是吧不是吧,你們都這種關系了,你連甜言蜜語都沒對人家說?”仗着澹台燼不能當堂毆打熾翼軍首領,她湊過去,故作驚訝:“诶?該不會你連句喜歡都沒說過吧?”
澹台燼面無表情地用桌上的竹簡把她怼遠了。
說過的。他想。
離開般若浮生後的那個夜晚,他說過的。
但那時他的喜歡,更似對自己的東西的占有與宣告。那時,他并未覺得這兩個字有如此沉重的分量,溫暖,卻又惶惑;讓人想靠近,又想逃離。
“孤要是什麼都知道,要你何用。”
他壓下情緒,繼續面無表情:“如果沒有别的主意,就一邊呆着去。”
嘿。
翩然不服地支棱起來。
她,堂堂狐妖,會搞不定這點感情小問題?
說真的,她本以為這人是“一點真心隻交給所愛之人”的純情設定,沒想到竟然是“連喜歡都不知道是什麼”的愛情白癡!
“現在的重點不是生辰禮物,而是感情交流啊交流!”她一拍桌案,氣勢如虹,“這幾天正好是潑寒節,快點行動起來,約人出去玩!你不至于天天晚上挑燈夜讀吧?聽我的,到時候你就這麼說……”
***
于是這天晚上,變成了難得的“休息日”。
景王宮上上下下,或休假探親,或外出約會,或結伴遊玩。大家都有光明的未來。
“你——”
走到南城一處橋上時,澹台燼猶豫着開口。
“嗯?”微生舒停下來,回頭看他,等待下文。
澹台燼仍在遲疑。
在此之前,他從沒覺得有什麼話不好說出口。然而——
“今夜的月光就像你的眼睛”?
“為你放下千盞明燈,隻盼你平安喜樂”?
這都是些什麼?他早該知道那隻狐狸的腦袋裡塞不進什麼正經東西!
“我們去那邊看看吧。”
他果斷叉掉了狐狸的不靠譜建議。
……
澹台燼随手一指的“那邊”,正是這幾日城中最熱鬧的地方。好幾條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歡騰熙攘的氣氛撲面而來。街上的遊人帶着各式各樣的假面具,穿着獸皮彩衣,打扮成神仙道士、妖魔鬼怪的模樣,仙氣渺渺與群魔亂舞和諧交融,彙合成一片歡樂的洪流。
這其中自然有戰場大捷的影響。景國百姓似乎打定主意,要将憋了好一段時日的熱情都投入整整七日的歡慶活動之中。街旁茶館,說書人枕木一拍,講起十二神的故事;被團團包圍的空地,雜耍藝人身姿靈巧地攀上疊在一起的桌子,在觀衆的喝彩聲中,将一個個瓷碗抛成首尾相接的圓;售賣各類東西的貨郎在人群中見縫插針,像一尾尾靈活的遊魚,帶來香料的氣味或糖果糕點的誘人甜香。
微生舒沒忍住又開始給身邊的人買糖。
澹台燼沉默地接過紙袋子。
雖然他不讨厭糖果點心,然而此情此景,總有種被當成小孩子看了的感覺。
有點微妙的不爽。
但點心确實很好吃。
可還是不爽——
“想什麼呢?”嘴裡突然被塞了一顆裹着糖殼的山楂。微生舒舉着剩下的糖葫蘆問:“好吃嗎?”
澹台燼淡定地咬碎山楂。
“嗯。”
小孩子就小孩子吧。反正他沒怎麼有過當小孩子的機會。
說來也巧,這個念頭剛剛飄過,不遠處就響起真正的小孩子的叽叽喳喳。順着聲音看過去,是十幾個年紀不大的幼童。他們穿着統一制作的粗布衣服:不怎麼好看,勝在幹淨、整潔、耐穿。兩個年輕婦人與兩個護院打扮的漢子——兩人身上都有殘疾,像是戰場退下來的老兵——跟在旁邊照管,看模樣,大約是孤獨院組織孩子們出來活動。
就在澹台燼盯着他們看的時候,其中一個穿着藍裙的婦人正好轉過頭來,看到了這邊。她先是一愣,好似有些不可置信,而後這點不可置信迅速變成了激動與熱切。孩子們已經往前走了,她放慢腳步,綴在隊尾,俯身朝着這個方向遙遙一拜,才一步三回頭地随着隊伍離開。
澹台燼咯吱咯吱咬着糖殼,深感莫名其妙:“她為什麼拜你?你認識她?”
“她拜的是你。”微生舒把糖葫蘆遞過去。“你忘了?那是之前在倚紅樓撫琴的姑娘。”
澹台燼“哦”了一聲,直接且冷酷地說:“沒記。她拜我做什麼?”
微生舒已經習慣了他的“不解風情”,隻是輕聲說:“大概是感謝你給了她第二次機會吧。”
孤獨院不僅收容那些無家可歸的孩子,也收容了無處可去,有家勝似無家的人。這裡面,便有被迫淪落風塵,又随着官府對花街柳巷的打擊而重獲自由的姑娘們。
他們現在站的地方,隐約能望見那煙柳繁華所在。曾經招搖的紅燈籠在潑寒節燈火的映照下已經黯淡,可就算它黯淡了,也如百足之蟲,斷而不蹶,死而不僵。
“有光就有暗,陰晦為人不喜,卻終究難以斷絕。可人總該有掙脫泥濘的機會,而不是一朝陷落,永難翻身。”
澹台燼對此不置一詞。
他仍然不認為弱肉強食有什麼不對。但是,凡人終此一生不過數十載春秋,讓他們安享這短暫的壽數又有何妨?所以他提供了機會,但也隻是機會而已。
“我盡君王的本分,與同情和憐憫無關。有人能抓住機會,也有人繼續沉淪,與我而言,兩者并無不同。我不會接受這樣的謝意,因為挽救他們的不是我,而是他們自己。”
“是啊。”微生舒負手遠望,“誰說選擇命運的就不能是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