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後,曲州多雨。
寶和香鋪徹底被二當家接管,商行的人都默認,胡娘子在海上喪生,屍骨無存,那些不服二當家的夥計悉數被趕出鋪子,寶和香鋪不日更名換姓。
葉秋水不服,蹲了幾日,在二當家出門談生意時拉住他,說道:“寶和香鋪是胡娘子一手扶持到如今的,她常年随商隊在外奔波,為鋪子打下基業,就算真的出了什麼事,也要弄清楚她究竟是生是死,再決定她名下鋪子該由誰接手管理,而不是直接搶過來當做自己的産業!”
“二當家這麼趁人之危實在有些辜負胡娘子知遇之恩了!”
與江泠相處久了,葉秋水說話竟也有些文绉绉的,口條清晰,讓人一時無法反駁。
小娘子神情倔強,怒目而視,明明已經被寶和香鋪趕走,但看到二當家明目張膽占人基業,還是忍不住過來理論。
二當家被她纏得有些煩了,一把甩開她的手,說:“臭丫頭,少在這裡胡攪蠻纏,大當家是不可能再回來了,難道你要我眼睜睜看着她艱苦積累的家業就這麼沒了嗎?正是因為我心中敬仰大當家才不忍看她這鋪子毀于一旦,明白嗎?趕緊滾。”
“根本不是這樣,你憑什麼斷言大當家已死,她也許隻是被什麼事情絆住,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作為二當家,難道不應該先報官去救人嗎!”
“我就是知道,死丫頭,快來人将她趕出去!”
鋪子裡沖出來兩個夥計,架起葉秋水的胳膊,将她丢得遠遠的,葉秋水摔在地上,胳膊蹭破了皮,她疼得淚花都出來了,坐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吹開傷口的沙礫。
回到家,江泠一看到她衣擺灰撲撲,頭發也散了的模樣,眉心微蹙,拉着她進屋。
“誰欺負你了?”
葉秋水将近來鋪子裡發生的事告訴他,“胡娘子不見了,二當家趁人之危,不僅将寶和鋪子搶過去,還趕走了鋪子裡的老人,我找他理論,他惱怒,讓人将我丢出來了。”
她氣呼呼道:“他憑什麼斷言胡娘子已死,出海打撈沉船的人并沒有找到胡娘子的屍體。”
江泠眉眼低垂,輕輕用清水沾濕的帕子擦拭她手臂上的傷口,塗上藥膏。
他問道:“胡娘子是乘船出海時出事的?”
葉秋水重重點頭,“對!胡娘子随商隊出海去什麼……什麼羅,竹子的地方采集香料,幾個月過去一直音訊全無,大家便猜測,他們的船在海上沉沒了。”
“暹羅,天竺?”
“嗯嗯!”
江泠曾在書上看到過關于西南屬國盛産香料的記載。
“二當家與你怎麼說的?”
葉秋水回憶,“他說大當家不可能再回來……”
她不知想到什麼,話語忽的頓住。
江泠擡頭看了她一眼,“他為何如此肯定?”
二當家為何斷言大當家不會活着回來,他語氣笃定,毫無顧忌占人基業,難道就不怕萬一胡娘子險境脫身,回來撞破他的奸計嗎?
除非,他真的确信,胡娘子不可能平安歸來。
葉秋水臉色變了變,“哥哥……胡娘子會不會是被二當家……”
“空口無憑,如今最要緊的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其他的都是猜測。”
葉秋水眉眼聳拉下來,“哥哥,我害怕胡娘子真的出事了……”
她看着很憂傷,葉秋水是個十分念舊且知道感恩的人,雖然胡娘子當初隻是見她機靈,将她帶到香鋪,後來她在香鋪做學徒,胡娘子也沒有特别關照,似乎早就忘了自己曾經從朱家酒肆帶回一個很會算術的女孩。
但葉秋水将此銘記于心。
江泠低頭看着她手臂上的傷,又看了看她的神情,唇線緊抿,若有所思。
晌午後,葉秋水躺在簟席上昏昏欲睡,哼哼唧唧地說“熱死了熱死了”,江泠坐在一旁看書,左手握着一把扇子,照着她的方向輕扇,外面晴空日照,正是一季中最炎熱的時候。
明明他穿得更嚴實,可他從來都不喊熱,也不會像别人一樣衣襟大敞,卷袖赤膊。
葉秋水熱得撩起裙擺,被江泠嚴肅地教育。
她很苦惱,在簟席上滾來滾去。
而後江泠則搖起扇子,坐在床邊,一邊看書一邊哄她睡覺。
小娘子長得很快,以前是泥地理打滾的小髒猴,灰頭土臉的,分不清男女,如今頭發養得烏黑亮麗,下巴削尖,臉頰卻是肉嘟嘟的,粉雕玉琢,一看就知道,長大定會是個極好看的姑娘。
葉秋水側躺着,臉頰熱得通紅,額角汗津津的。
北坊的男孩子們喜歡欺負她,說她兇,還同跛子玩,但是這與小時候孩童間惡意的捉弄不一樣了,轉而變成一種試圖引起她關注的“欺負”。
紮好的頭發會被扯亂,他們會将黏手的蘆荟丢在她的裙子上,葉秋水每次都一頭糟,坐在家門前,氣鼓鼓地拉扯黏在裙子上的髒東西。
待她睡着後,江泠放下書,耐心地用溫水擦拭她衣裙上黏糊糊的蘆荟。
做完這些,江泠垂首拍了拍葉秋水的肩膀,“芃芃。”
“嗯……”
葉秋水半睜開眼。
“我去城東書肆買兩本書,很快回來。”
幾個月過去,他已經可以自己借助手杖走路。
葉秋水坐起來,“我陪哥哥去。”
“不用。”
江泠按住她,“睡吧,我想自己試着走一走。”
小娘子半夢半醒,又躺了下去,還不忘喃喃叮囑他,“哥哥,你要小心,早點回來……”
“嗯。”
江泠答應她,起身将窗戶打開一條縫,微風徐徐拂面而來,他合上門離去。
城東靠山,書孰很多,還有幾個供達官富商子弟讀書開蒙的書院。
江泠從前也在這裡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