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遲沒見過這麼斯文又話少的小孩兒,一時覺得挺新鮮。
“老頭子說,你這傷還有半個月就好利索了。那就躲不得了。”
呂遲坐在小胡床上也不忘翹二郎腿,兩條筆直的長腿緊緊巴巴擰在一處,看着挺窩囊,他卻很得勁似的。
“你腦袋上帶着那個印兒。”呂遲點點自己額頭,“别人看了少不得使喚你。看誰不大好惹就躲着點走,别又被人堵在牆角當個龜兒子揍。”
他這話說得挺實誠,秦無疾知道。
秦無疾也早知道他講話刺耳,卻是頭一回直面這話鋒,怎麼聽怎麼不得勁兒。他活了一十六年,再怎麼也沒被人叫過“龜兒子”,這太難聽了。
他沒有立場生氣,但和呂遲說不到一起去,隻是垂着眼睛,半晌無話。
待張醫官從屋裡出去,草藥廬裡隻剩下他們倆人,秦無疾沉默良久,方才打定主意開口。
“不知我從前所着的衣物在何處。隊正……”秦無疾說得艱難,嗓子還啞着,“隊正可曾見過?”
他還記得遭逢劫難的緣由,那身衣裳不打緊,但懷裡的東西打緊,十兩銀子護在心口,是他如今安身立命的唯一依憑,總不能就這樣不顧了。
呂遲沒甚麼表情,歪頭盯着他,不言不語。
他眼珠子色澤比尋常人淺淡得多,竟是透綠的,渾不是中原血統,看久了頗為怪異。
秦無疾正與說話,就見呂遲樂了,一雙透亮的眼睛眯起來:“衣服叫我扔啦!”
“快叫人扯成爛布條子了,你還要它作甚?”
秦無疾聞言一愣,安安靜靜地坐着,本就沒血色的臉蛋更發白了一些,襯着空蕩蕩的裡衣,越發像隻新入閻王殿的小鬼兒。
“别怕啊。”呂遲這人壞極了,逗起人來沒個完,仍笑嘻嘻地說話,“早給你登過籍冊,按關裡的規矩,衣裳褲子制備齊全,又不會叫你光屁股。”
秦無疾看出他沒安好心:“隊正……”
“你看你身上穿的,這便是關裡發的新衣裳,早些天我親自給你換上的,還親自将你那破布頭兒……扔豬圈了。”呂遲倆眼一睜,編得頭頭是道,“血糊糊的,喂豬豬都不愛吃。”
秦無疾哪兒顧得上豬愛吃什麼,細長的手指攥緊被子,肩膀僵僵地挺着。
呂遲終于發覺擰着腿坐不舒坦,站起身輕盈地跳了跳,将筋骨活動活動。
他俯視炕上瘦弱的少年。軍營裡何時見過這樣纖弱的爺們,呂隊正覺得挺好玩,欺負他像欺負一隻雞崽兒。
他笑了一聲,從蹀躞帶中摳出來什麼東西,輕輕抛到他褥子上:“給你。”
“我扔衣裳的時候,正見這玩意兒劈裡啪啦撒了一地。”
秦無疾怔了怔,看着褥子上散落的碎銀塊兒。
“隊正……”
“還給你就好了,甭謝我。”
“你說散了一地。”秦無疾将褥子上的兩塊碎銀撿進手裡,“兩塊銀子,能稱作散了一地?”
這金貴的石頭壓在手裡估摸着,大抵也就四兩而已。
呂遲瞪着他那雙琉璃珠子似的眼睛,挺無辜地瞅着秦無疾,還編呢:“我就瞅見這麼兩塊。”
秦無疾抿抿嘴,不說話了。
“難不成還有?”
“沒有了。”秦無疾低頭,看着自己慘白的手指頭,“多謝隊正。”
呂遲這才又笑了,嘴一咧開,呲出兩顆小虎牙來:“那就好。”
秦無疾再怎麼天真,看他這樣子,也不會信呂遲隻瞅見了這麼兩塊銀子。
他又作蠢想法了。這哪裡是什麼懲奸扶弱的軍官,分明也是個趁機刮骨的小土匪頭子。
就這樣吧,他能有什麼計較呢?六兩銀子換他救了條命,價格還比從前更賤了些。
秦無疾嘴角動了動,或是覺得有些好笑。
小土匪頭子在草藥廬呆夠了,颠颠地出了屋。
待到離了院子十幾丈遠,呂隊正從蹀躞帶裡掏出另外三塊黑黢黢的銀石頭,甩着腕子高高抛起,再一把接住。
不多不少,正是六兩重。
呂遲一笑,又把那對虎牙露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