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無疾對此并無甚意見,自從跑了第一日,便再沒說過一個不字,更不必呂遲催促。
他其實是個很耐得苦的人,亦不會縱容自己輕易喊累。
呂遲跟他一道跑。但跟他呼哧帶喘的模樣比起來,輕巧得不是一星半點。他一路跑在秦無疾前頭,姿态似乎與尋常人不同,步子邁得更大,更輕盈,不愛走直路,步履間帶着頻繁的跳躍。
秦無疾沉沉喘着氣,忍不住盯着他輕盈的步伐看,偶爾走了神,雙腳一絆便栽倒在地。
呂遲聽見了,回頭笑話他,問道:“你又學我來着?”
秦無疾右手撐地爬起身來,扯到傷口疼得厲害,又有些赧然。
“我這是從草原裡帶出來的毛病。你學我做甚?”
呂遲扭頭往回走,幾步便到秦無疾跟前來,手往膝蓋上比劃,語氣很輕快。
“夏天的時候,天海山南面的草能長到這麼高……你若是個小孩兒,草高就得到你肚臍眼兒,不把腿擡高了,就指定跑不起來。還有溝子和土坑,被草叢遮得嚴嚴實實,不跳過去就得崴了腳脖子。”
秦無疾眼神落在他鼻梁上,靜靜聽他說話。
呂遲提到草原的時候總是很高興,話更多一些,就像遙遙懷念着一個酣甜的舊夢。
呂遲說完了一通,掀起眼皮,正對上他視線:“摔傻了?”
“接着跑。”
于是秦無疾便不學他了。但視線仍偶爾落在他身上。
待跑完了步,秦無疾回到自己的土坯房,用昨日打好的清水整理儀表,還要将左手拆了換藥。呂遲嫌他手腳慢,偶爾會幫他上藥,将麻布綁出個很難拆的結子來。
“這叫阿特巴。”呂遲壞笑起來,“戎索人用來捆牲口的扣子。”
秦無疾低頭看看自己的左手,試着解了解,卻不通法門,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其實燕水口很多人,都不大敢靠近了直視呂遲。
這其實怪不得他們。隻要離近了看他,視線便很難不被那雙異色的眼睛牢牢吸引住。若看得久了,難免惹呂遲生氣,迎面挨上一拳也說不定。
那雙眼在日光下呈現出極淺的黃褐色,隐隐帶着碧綠,嵌在他粗糙泛紅的皮膚上,更顯得極其通透,水汪汪的,像長安城中千金難買的琉璃盞。
太罕見了。于是叫人害怕,叫人心驚。
秦無疾與他對視久了心也懸着,努力将眼神錯開,佯裝端詳手背上的繩結。然而他當真解不開繩子,隻能被迫請教了呂遲,又被迫學習了解戎索捆馬扣的法門。
繩子解開,秦無疾便不由着他繼續胡鬧,哄他動身,帶上書,兩人一道去竈房。
之後秦無疾便要忙起來了,花上一個多時辰的時間,打上滿滿一缸井水,将竈房内外好好清理一遍。
待到巳時二刻左右,秦無疾要将一大桶粟米淘洗幹淨了,煮起水來,這才能清閑一會兒。
秦無疾擦幹淨手,坐在門檻上讀書,靜靜等着粟米熬熟。
呂遲跟過來挨着他坐,讓他給念書。
秦無疾帶了最薄的一卷過來,這卷書叫做《三略》。他當真一字一句照着書上念,多念一句,呂遲的眉頭便皺得更深一分,終于忍不住打斷他。
“沒聽懂。”
呂遲不大高興地湊過去看書卷:“你念的對麼?老和尚唱經呢?”
其實他看了也沒用……他認得甚麼字啊?隻看得滿紙蚯蚓爬,句句是天書。
呂遲下巴要蹭到他肩膀上來了。秦無疾躲了躲。
“夫主将之法,務擥英雄之心,賞祿有功,通志于衆……意思是作為軍隊統帥,務必要争取英雄豪傑的心,把俸祿和官職賞賜有功勞的人,隻有明确賞罰,才能讓衆人明白自己的志向,引導士兵做事的方向。譬如賞賜殺敵的士兵,能叫軍隊悍戰,賞賜率先奪旗的士兵,能叫軍隊骁勇……”
呂遲細細數着:“你攏共讀了十八個字,說成人話卻要這麼一大堆?”
“白話解釋起來自然是冗繁的,落在筆上須精簡。”秦無疾回答,“這就是作文章。”
“多寫幾個字不成麼?”呂遲覺得費勁,“字少了叫人看不明白。”
秦無疾慢條斯理與他解釋:“古時候刻字于木簡,多刻上一個字,木簡便要重上一分,若以白話來寫,木簡便有千鈞重。簡寫才是省力的法子。”
呂遲擡擡下巴。“現在又不用刻木頭。”
“但文房之物仍是昂貴的。隊正沒見張醫官如何珍藏自己的墨錠麼?”
“一笏最普通的松煙墨,便要頂上一畝薄田一整年的收成。”
秦無疾頓了頓,輕聲道。
“這些事,我也是來了燕水口才知道。”
呂遲是第一次聽說這種衡量,多少也體會出文字的珍重來。
“你教我識字吧。”呂遲突然盯着他,“不用教多深,能看懂公文就成。”
秦無疾愣了愣,也回看他。
呂遲不白讓他出力。“你教我了,我給你弄好東西。”他笑起來,臉頰上擠出酒窩,“我能給你找來紙和筆墨。你相信麼?”
秦無疾心口猛地跳了兩下。
“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