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虎帶着他的弟兄們在一片灰黑的廢墟之上搜尋着,火燒了一夜,直到今天淩晨才燒盡熄滅。
昨夜,他在城中看見程荀帶着大夫在街頭狂奔,猶豫片刻,還是跟了上去。他一邊嫌自己多管閑事,一邊又覺得,一個小姑娘家的,萬一真出了什麼事呢?
他咬咬牙,在陡峭的山路上跋涉,心想,就當是為了之前的事賠罪吧。
他順着他們的蹤迹一路向上,直到看見那沖天的火光。
老大夫在院子裡焦急地踱步,看見石虎趕忙讓他進去救人。他沒有多想,慌忙沖進火中,将程荀拉了出來。程荀在小院裡跪了一夜,水米未盡,睜大眼睛,一眼不漏地目睹着這場大火。
石虎心裡難受,天不亮就趕去城中将王翠兒和他的兄弟們都拉來幫忙。
王翠兒紅着眼睛抱住呆滞木然的程荀,一群平日裡混不吝的小子都沉默了,一言不發地清理着廢墟上的木頭和碎瓦。
他們與程六出有不少過節,可誰也沒想到,前幾日還生龍活虎、扭打在一起的少年,今日就喪生在火海之中。
快兩個時辰過去,他們合力移開殘缺的菩薩泥像和沉重的房梁,從灰燼中拖出一具灰黑的屍體。
那屍體面目全非,渾身焦黑,皮肉都被燒得殘破,極其駭人。少年圍着這具屍體,不敢直視,有人承受不住偷偷跑到後面幹嘔。
程荀聽到動靜,呆楞無神的眼睛終于有了聚焦,她手腳并用地爬到那屍體旁邊。
衆人小心地關注她的舉動,生怕她承受不住暈厥過去。
可程荀神情中卻沒有任何悲痛或畏懼,隻見她髒污狼狽、挂滿淚痕的臉上神情肅然,認真觀察着這具黑炭一般幹枯的屍體,從頭到腳、一絲一毫也沒有放過。
像個求知的幼童。
衆人古怪地相視,不知道該說什麼。王翠兒主動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蹲在程荀身邊:“阿荀,誰也不想這樣的事發生,你要節哀……”
她說着說着,眼淚落了下來:“你要好好活下去,你哥哥也一定是這麼想的。”
程荀恍若無聞,自顧自地脫下自己短短的外袍,蓋在屍體身上。
她擡頭,面色平靜:“石虎哥,翠兒姐,各位大哥哥,你們能幫我一起把他安葬下來嗎?就埋在竹林裡就行。”
石虎和王翠兒對視一眼,連忙答應。少年們三三兩兩将屍體擡起來,又拿上從廢墟之中翻出的鐵鍬,去竹林中忙碌。
王翠兒握住程荀單薄的肩膀還想說些什麼,她卻徑直走到衆人從廢墟中清理出的工具堆裡,翻出一把被燒黑的匕首。
烏黑的血迹粘在利刃上,匕首尾端刻着一個小小的“胡”字。
程荀記得,昨夜程六出手裡,一直握着這把匕首。她從衣角扯出一根布條,小心地包裹住匕首,藏在腰間。
王翠兒在背後,看不清她的動作。她望着她的背影,聲音苦澀:“明明昨日我才見了他,怎麼會這樣……”
程荀身形一頓,輕聲問:“翠兒姐,他昨日可說了什麼?”
王翠兒搖搖頭:“昨日他來鋪子裡問有沒有活計,我給他找了胡大人府上抄書的活,說完這事他便去胡府了。”
胡府。
又是胡府。
程荀低着頭,幾乎想笑出聲。
多麼荒唐,命運兜兜轉轉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
她無法抑制地抖動身體,好像想笑,又好像想哭,一種空洞的荒謬感籠罩她的全身,恍惚中她突然開始懷疑,這六年是真是假?
程六出也是假的嗎?
會不會這一切,隻是五歲的她做了一場夢?
耳邊遙遠地傳來一個怅惘的女聲:“阿荀,想開點,或許這他的就是命。”
那個雪夜,裡長大伯絮絮叨叨的話又浮現在腦海中。
“程十道啊,命不好。”
“有什麼辦法呢,這世道,有些人的命就是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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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程荀從廢墟中找到一隻外殼燒焦的木盒子。它居然從大火中存活了下來,打開盒子隻有些飛灰。這裡面小心存放着她這些年最重要的東西。
幾本寫有程十道筆迹的舊書、一隻灰撲撲的荷包,和一支樸素的梅花簪。
程荀将那把匕首小心地放進去,背上包袱,離開了這片焦枯的竹林。
王翠兒在竹林外等她。她最後回望了一眼已然消失的破廟,和竹林中那個孤單的墳茔。
臨走前,她撫摸着小小的墳包,眼神清澈明亮地看着墳前空白的木闆,孩子氣地承諾:“你别怕,等我做完我要做的事,我就來陪你。”
王翠兒好心收留了她。當夜,她見程荀洗漱完,在被窩裡沉沉安睡,放心地關上門出去了。
三更天,程荀背上包袱,悄悄離開了。
她走到城中有名的人牙子聚集的街市,耐心地敲了很久的門。
一個胖女人罵罵咧咧地打開門,不耐煩地看着她。
她拿出裝了她和程六出六年積蓄的荷包。
她神色平靜:“我們做個交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