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淮一把抓過他的前襟,将少年拽到自己面前,怒意甚極,聲音卻低沉緩慢。
“在外幾年真把你的性子養野了,不知孝悌、言行無狀,你看看你哪點擔得上世家子弟的模樣!
“你看清楚,沒有晏家你隻能蝸居破廟,做些下人都不會去做的苦活計!養了個貓兒一樣的小玩意兒,過家家似的玩鬧幾年,就覺得自己羽翼已豐,膽敢忤逆尊親,這便是你的教養!愚蠢!”
晏淮松手,程六出摔在柔軟的床榻上,傷口撞上床沿,他痛苦得一聲悶哼。
晏淮冷眼看着他,半晌,伸出手為程六出整理前襟,全然一副慈父的模樣。
他平靜道:“你忘記了許多事,又在鄉野長大,不懂為父的苦心,為父不怪你。隻是你要知道,你如今是晏家人,将來是甯遠侯世子,一舉一動都代表晏家、侯府的臉面,切不可再任性。
“流落市井,不是什麼體面事。這些年,對外我隻說你身體孱弱、八字不穩,自幼随世外高人雲遊四方,現在才接回府中。”
他寬厚的大手拍拍程六出的肩膀,慈愛地笑道:“好生休養,待你痊愈,我便為你請封世子之位。晏家的将來,是要交到你手上的。”
臨走前,他意味深長:“不要讓為父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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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後,晏淮再也沒有來過程六出的屋子。許是要請封世子的消息透了出去,修德院的下人們伺候他更是上心。
屋舍幹淨寬敞,飯食名貴精緻,百兩銀子的香用來熏屋子,從睜眼那一刻起就有人服侍,穿衣、洗漱不必親自動手,下人們殷勤得恨不得如廁都代勞。
旁人眼裡神仙般的日子,在程六出眼中全是純然的煎熬。
日子越是舒心安逸,他越是不可抑制地想起四台山,屬于他和程荀的那間破廟,簡陋的小院裡種菜養雞,正屋裡堆着幹柴,卧榻之處不過一張薄薄的草席。
吃肉的日子屈指可數,日日粗茶淡飯,去城中買半包肉脯,就足夠二人高興一天。
眼前是玉盤珍馐、膏粱錦繡。
程六出想,憑什麼他一個人在這過好日子呢?
他安睡高床軟枕時,程荀或許居無定所;他每日錦衣玉食時,程荀或許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他甚至不敢深思那夜程荀離開後的蹤迹。每一夜,他閉上眼睛,看見的就是程荀渾身是血,倒在無人的山林中,怨恨不甘地看着他。
他瘋了一般想跑到她身邊,可那條路那麼長,他怎麼也跑不完。他眼睜睜看着秃鷹在她的身體上空盤旋,像是嘲弄他的弱小與無能。
到最後,他隻能跪在地上痛苦地嘶吼,他泣不成聲地向她道歉,直到黑暗一點點吞沒她小小的身體。
日夜的煎熬讓他本就瘦削的身體更加單薄,卻也讓他在短暫的時間内迅速抽條成熟起來,眉眼逐漸擺脫少年人的稚嫩。
他在痛苦中得以淬煉。
衆人精心的照料下,他的身體一天天向好。在無法自控的自我折磨中,他強迫自己吃飯、喝藥,像一個充滿希望的病人,全身心等待自己的身體完全痊愈的那天。
一個月後,他終于能不依靠别人的攙扶,自如地在地上行走跑跳。仆從們如釋重負,程六出也難掩激動。
終于,他終于可以去做自己要做的事。
那天,晏淮帶上請封折子,親自前往宮中面見皇帝。
晏淮雖對外宣稱長子随世外高人雲遊多年,但仍有不少親朋故舊知曉内情,更不必提手眼通天的大齊皇帝。
皇帝對他這個失而複得的長子很是感興趣,當夜留了甯遠侯在宮中用膳。
甯遠侯府内,除了喜氣洋洋的修德院,其他院落很是沉默。甯遠侯夫人劉氏更是院門緊閉,多日不出。
今夜無星無月,夜幕一片黑茫茫。皓月躲在濃雲後,隻偶爾朦胧地映出些月華。
程六出一如既往地将所有仆從都趕出屋子,獨自一人坐在屋中。他将收拾了多日的包袱從床底拿出來,坐在桌前耐心等待。
時辰到了,他吹熄蠟燭,門外守夜的小厮走到後罩房換崗。他輕輕推開後窗,輕巧地躍出這密不漏風的金屋。
他循着這一個多月以來暗中摸索熟悉的路線,繞過侍衛、順利離開了侯府。
胸膛裡心如擂鼓,他深吸一口氣,沒有絲毫猶豫地邁進夜色裡。
他越跑越快,沿着主道,一路摸索着往城門去。
風揚起他細碎的頭發,自由的喜悅、與程荀重逢的期望像一把火,在他心中越燒越旺。
他聽見自己無聲的呐喊。
阿荀,等等我。
我不做什麼晏決明、什麼世子爺。
我隻做程六出。
我來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