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李公公不像待尋常的官員那般揚聲宣傳,親自走到門外,低聲對被剛逮進來的年輕公子道:“晏世子,請吧。”
晏長陵自知理虧,進去時輕手輕腳,也不敢擡頭看皇帝的臉,掀袍行了個跪禮,“臣參見陛下。”
半晌沒聽到回聲,擡起頭,皇帝正瞅着他呢,逮到他目光,哼笑一聲,“躲朕呢?”
人到了跟前,晏長陵這會子倒不怕了,厚着臉皮賠笑,“臣哪敢躲陛下,臣是當真沒臉見陛下,又怕被罰,一時糊塗。”
皇帝沒功夫同他磨嘴皮子,“行了,起來吧。”遂轉身帶晏長陵去了後間,屋子連着外面的花園,平常人進不來,乃皇帝忙裡偷閑的休閑之處。
院子外花香鳥語,臨窗安置了一張茶幾,招來李高為他賜了茶,再屏退身邊的太監,隻剩下了彼此。
先帝跟前沒有子嗣,當年把晏家的宗親招來京城,皇帝初來乍到,受過不少同族人的排齊,唯有晏長陵願意同他一道玩耍,兒時一同打鬧,童年的回憶裡幾乎都是與跟前的少年相關。
他是什麼樣的性子,皇帝清楚,此生最大的夢想,便是大酆的軍隊翻過邊沙,把黃沙堆裡的那群蠍子給烹了,當初邊沙的戰報一到宮中,他不惜丢下了新婚嬌妻,連夜趕去邊關,沒有特殊原因,他不會選擇在這時候回來,皇帝正色問道:“怎麼回事?”
本以為對方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要訴,卻見對面少年目光躲閃,皇帝更納悶了,神色逐漸緊張了起來,“遇到麻煩了?糧草,人馬不足?到底發生了何事,朕先前不是同你說好了,待你攻下墨石堡後,便去與大啟聯盟,以兩軍之力攻取邊沙城門,共同讨伐大宣......”
身側棂窗敞開,擡眼便能瞧見滿院春色,庭院内的一片花草含露,百花争豔......
屋檐下一滴水珠落下,行至半空,映入晏長陵漆黑的瞳仁内,如同水墨一般,在他眸子内化成了一片血海。
震天動地的馬蹄聲從天而降,包圍在峽谷上方。
大啟太子蕭炜烨拿劍對着他怒聲質問,“晏長陵!你告訴我怎麼回事,這是你的議和?!你就如此恨我,連你姐姐的性命也不顧?”
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變故震住,長姐晏月甯也從馬車上奔下來,拉着他的胳膊,小心翼翼問他:“雲橫,你不是說議和嗎,怎麼打起來了?”
“我不知道......”他收到的聖旨,确實是與大啟議和,一同讨伐宣國。
沒等他解釋,也沒給他任何弄清真相的機會,大酆的驸馬趙缜勒馬站在山崖上方,沖着山谷裡喊話,聲音回蕩在崖底,傳入了每一個人的耳朵,“晏将軍放心,朝廷已經收到了您的信函,今日必讓大啟太子埋骨于此,以報您心頭大恨,晏長陵接旨......”
峽谷裡的黃沙吹得人睜不開眼睛,晏長陵扯着嗓子大喊,“趙缜,撤退!速速撤退!”
可惜趙缜聽不見。
密密麻麻的箭雨烏泱泱地落下。
“停!”他嗓子都喊破了,“都給我停下來!
沒有人聽他的。
兵馬絞殺在了一起。
他看着大啟太子蕭炜烨從馬背上摔下來,胸口被利箭穿透,狼狽地跪在他面前,沒再來質問他,而是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交代道:“保護住你長姐,她腹中有你的外甥。”
逃出山谷,他身邊已不足一百人。
一邊是誓死護送晏月甯的大啟将士。
一邊是追随他被大啟殺得片甲不留的大酆将士。
雙方隔得血海深仇,誰也容不得誰。
一月的逃亡,猶如人間地獄,昔日高高在上的公子爺,将人世間的心酸都嘗了個遍。
士兵跪在他面前逼問:“屬下這條命是低賤,可将軍總得讓我們知道,自己這條命是如何死的!”
“将軍,就算我們放過大啟,大啟的人也不會留下咱們!”
“将軍,大娘子已是大啟人,您護不住,除非您想叛國......”
晏月甯最終還是倒在他的懷裡,鮮血将她雪白的披風染成了绛色,他想拿去去堵住傷口怎麼也堵不住,這才慌忙去解釋,從未那般恐懼過,聲音發着顫,“長姐,我沒騙你......”
晏月甯笑了笑:“我知道,知道雲橫不會騙姐姐,隻是出了這樣大的事,京城必定也不會安甯,你快回去,救父親......”
他也沒能回來。
鋒利的箭尖刺破血肉,疼痛從胸口傳來時,所有的苦痛倒都解脫了。
胸口的哽塞越來越重,晏長陵輕輕地合上眸子,眼底血紅的畫面随之淹沒,有徐徐風聲吹進耳畔,再睜眼,視線所及,五彩缤紛,萬物複蘇,乃驚蟄時節,而非蕭瑟之秋。
一場噩夢。
醒來自要血債血償,一分不少得讨回來。
晏長陵沒去回答皇帝的話,忽然擰眉道:“臣,不久前收到了一封情報。”
皇帝面色一緊,“是何情報?”
晏長陵卻似乎極為羞于開口,猶豫了好一陣反問道:“陛下,可聽說過今日京城内的傳聞。”
皇帝不知道他說的是哪樁。
晏長陵提醒他,“關于内子的事。”
皇帝一愣,雙手不自覺搓了一下雙膝,神色突然别扭了起來。
答案顯而易見,晏長陵的臉色随之一變,咬牙起身暴走,“我就知道,臣現在就去宰了他嶽梁!”
皇帝反應過來,一把将他拉住,“雲橫,先别激動,傳言罷了......”
晏長陵更氣了,平日裡一張笑臉的人一旦發起怒,十頭牛也拉不回來,“正因此傳言,讓臣成了軍中笑柄,陛下可知他們怎麼傳的嗎,傳臣頭上長草,這口氣我晏長陵豈能忍,他嶽梁吃了豹子膽,敢撬我的牆角,陛下管不管?不管,臣就用自己的方法解決了。”
他什麼方法?
把人殺了?
這位少爺從小沒吃過虧,光鮮驕傲地活了二十年,哪裡受過這等羞辱,他說殺人還真有可能,皇帝開始懷疑自己今日逮他來,是不是逮對了,生怕他胡來,“你先冷靜。”
“臣冷靜不了,事情沒攤到陛下頭上,換作陛下被綠,恐怕比臣還沖動......”
皇帝一怔,斥道:“怎麼說話呢!”
晏長陵也意識到自己失言,一抱拳,“臣失言,請陛下恕罪。”
皇帝沒同他計較,比了一下手,讓他重新入座,“那你說說,要朕怎麼辦?”
“陛下現在就撤了他的職,替臣出這口氣。”
堂堂大理寺少卿,為個傳聞,撤職不太可能,皇帝道:“要不,朕再同你另尋一門親?”
晏長陵搖頭謝絕了,那股天生的掘勁又冒了出來,“臣偏要白氏做我夫人,還得讓她給臣生個大胖小子。”
皇帝擡手扶額。
晏長陵不依不饒,“陛下可還記得當初與臣說過的話。”
他說過的話可多了,上到家國抱負,下到偷雞摸狗,皇帝不知道他即将要勒索的是哪句。
晏長陵幫他回憶,“陛下說,有朝一日手握皇權,絕不會讓臣受到半分欺負,誰欺負臣,陛下就弄死誰,如今他嶽梁都欺到我頭上了,還請陛下去砍下他狗頭。”
皇帝:“......”
當年一句兒戲,如今做了皇帝,自然不能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