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們察覺不出這裡還有他人,大大咧咧地偎着火堆坐下,拿出幹糧與酒吃了起來。
其中一個身形稍壯的男人見隊伍末騎馬的那個黑袍人自顧自地坐在一邊,便招呼道:“這酒可是我們馥川特有的楊梅果子釀制的,你也過來嘗上一些吧!”他有些憨厚地笑着,“這沙漠晚上真冷,到處都是蛇蟲,要不是有你帶路,我們也根本走不到這裡。”
“分内之事,何足挂齒。”
那個黑袍人聲音有些沙啞,帶着涼薄之意,聽上去便知是個男人的聲音,但是雁靈聽着卻覺得十分耳熟,相似,卻又有些不太真實。
她的目光鎖在那個黑袍人身上,極力想辨認出他是誰,但他一直披着黑色的鬥篷,将自己蓋得嚴嚴實實。
過了一會,他起身似乎是想四處走走,看看周圍有沒有危險,側過身的那一刻,他腰間懸挂着的、玄月似的彎刀一閃而過,這一刻,雁靈的心便開始猛烈地跳動起來。
她記得,那是她在領月城從梁赢手裡搶來的,那銀白的、滿是殺氣的月刀,屬于那個曾經在雪牧城叩拜她為師的少年。
阿桑——
至少,他還平安地活着,還行走在這片大漠——
雁靈壓下心底的那股熱流,心知不能在這些商人面前與阿桑相見。
她耐心地等了許久,等那些人吃飽喝足睡下去後,她才示意夤夜安靜待着不要出聲,接着,她撿了腳邊的一粒碎石,從營帳口丢出,力道不輕不重把握得恰到好處,既不驚起衆人,又能讓阿桑警惕這裡。
果然,阿桑注意到了。他沉默了片刻,輕輕地起了身,朝着這裡走來。
一簾之隔,雁靈屏住呼吸,聽着阿桑緩緩将手中短刺拔出刀鞘的聲音。
就在刀刃探入營帳裡的一瞬間,雁靈左手拽住他拿着短刺的手腕,右手用力地捂住他的嘴,将他拖了進來。
他們分開的這兩年,阿桑長高了許多,甚至已經趕超雁靈,但雁靈的力道極大,速度又快,阿桑被拖進來後立刻反應過來,他手心一松,刀刃落下的瞬間他掙脫開雁靈的控制,接住刀柄反身一刺。
雁靈從腰間抽出短匕,以刃接刃,另一隻手依然捂着他的嘴,于是他們便僵持在原地。見阿桑的力道毫無松懈的迹象,雁靈才湊到他的耳邊,輕聲道。
“是我。”
雁靈說罷,松開了對阿桑的鉗制,收刀入鞘。
阿桑聽到這個陰柔且冷冽的聲音,先是一怔,随後不可置信地回過頭。
外頭微弱的光透過營帳,使裡邊的一切看起來若隐若現,雁靈那绯色的長發在昏暗中泛着冷光,額間赤色的印記像一朵靡豔的花。她收起短匕,面色柔和地看着阿桑。
阿桑手裡的短刺掉在了地上,他掀開鬥篷的兜帽,死死盯着雁靈,他的眼眶泛紅,嘴唇與雙手微微顫抖着,眼底帶着死而複生般的狂喜,迸射出浪潮般澎湃的火光。
一年多來,他和元旖一刻不停地打探着雁靈的行蹤,但種種迹象都不斷告訴他們,雁靈已經死在雪牧城那場屠殺中。那一日的箭如星雨,屍橫遍地,當阿桑與元旖再回到那裡時,他們隔着半座沙丘,看到破敗的城中風煙升騰,火光迸濺。
西肅王族掩蓋事實的方式,便是将罪證連同枉死的人們,燃燒殆盡,挫骨揚灰。
“阿麗……阿麗!”阿桑低聲喊着她,一遍接着一遍,像是在确認、在肯定那般。
“是我。”雁靈又應了一聲。
他得到了回應,呆滞了一瞬,然後一把将雁靈抱住,收緊手臂。
雁靈較尋常女子高出許多,阿桑僅用兩年便輕易超過了她,十四歲的阿桑,比起雁靈初見他時已經成長了太多,他身上有許多結了痂的傷口,左眼也有一道傷疤,從眉間一直延伸到臉頰,少年的身軀裡仿佛甭滿了力量。
“阿麗……您為何這麼久了都不來找我?”阿桑将頭埋在雁靈的脖頸間,哽咽着道,“我……我還以為您已經……”
雁靈伸手揉了揉阿桑的腦袋,任他撒嬌、依戀似地抱了許久,直到感受着阿桑滴落在她肩頭的溫熱後,她才輕輕用手肘撞了一下阿桑的腰部,阿桑反應過來自己過于失态,于是緩緩松開手,抹了一下臉上濕潤的淚痕。
“元旖與絨藍還好嗎?”雁靈問他道。
“還好,現與活下來的幾個鬼騎将士們一同住在天沅雪山的斷崖洞窟裡。”阿桑拾起掉在地上的短刺,将它收回刀鞘中,一邊對雁靈說到,“她從西肅王城逃出來時受了很重的傷,如今傷倒是痊愈了,但是……”阿桑猶豫了一下,“具體如何,阿麗還是親自問她吧,這鬼騎大營來往落腳的商隊很多,并不隐蔽,您最好早些離開這裡。”
“明日我便動身去天沅山。”雁靈看着眼前的阿桑,眼神柔和了下來,“看來我還算走運,回來就見着了你,不過外頭那些人是走貨商人,你怎與他們同伍。”
阿桑頓了頓,老實答道:“外來商隊多忌憚大漠危險,于是便會請我們這些慣用刀劍又熟悉大漠的人來領路,元旖阿姐和那些鬼騎兄弟在西肅被追捕,隻有我沒露過面,随隊也方便來往打探消息,他們給的酬勞也可用來補給些幹糧。”
“這些時日,辛苦你了。”雁靈點了點頭,輕聲說道。
阿桑聽聞這話,鼻頭一酸,眼眶再次微熱起來,但他沒有再說話,隻是凝視着雁靈的側臉有些出神,而雁靈也陷入了沉默。
次日,天邊泛起白光時,阿桑已經帶着收拾好行李與貨品的商隊出發了,将商隊領至西肅主城後,阿桑便會回到天沅山與他們會合。
臨走前,阿桑将自己行囊裡的厚皮鬥篷給雁靈披上,若雁靈要上天沅山,僅僅靠素衣和普通鬥篷是無法禦寒的,他因為正巧要前往王城,到時在王城再添補一件即可。雁靈也不同他客氣,她披着鬥篷,守在營帳口看着阿桑離開。
阿桑走後沒多久,雁靈便帶着夤夜前往了天沅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