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百姓們聽聞捷報,在城門處的大街上點了篝火,又搬來家裡貯藏着的酒食慶賀,王城許久沒有這般熱鬧,鼓樂聲與歡笑聲交織,少女們赤着腳、牽着手,圍着篝火載歌載舞,一派盛景。
雁靈回到軍營後聽說此事,便讓營中将士都放值一夜,去城中參加慶典。
戎業紅早就從青極口中得知梁旭戰敗的消息,此時她站在營帳口,看着興高采烈的将士們,又聽着遙遙傳來的舞樂聲,還是未能從中回過神來。
雁靈一回來,青極便去雁靈的帳中替她換藥了,戎業紅這才偷偷走出營帳,在門口透透氣。
“南昆郡主。”
她的身側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她側首,才發現同她說話的,正是那日跟在雁靈身後來到她營帳裡的白發劍士。
“境先生。”戎業紅朝他點了點頭。
“方便同你說幾句話嗎?”境抱着劍,對她道。
戎業紅一愣,随後掀開簾子,做了個邀請的手勢。
二人一同進入營帳,戎業紅點起油燈,隔着矮桌與境對面而坐。
“此處無他人,先生但說無妨。”戎業紅道。
“郡主未來有何打算?”境反問她。
戎業紅抿了抿嘴,眼神中流露出罕見的凄然:“先生覺得呢?”她頓了頓,“這個問題,我也反複尋思多日,但最後驚覺,原來天地廣闊,無處可容我身。”
“怎會無處容身呢?”境緩緩道,“千丈林間獸,南境雨中人,都在等你回家。”
戎業紅的手不自覺地握緊。
境餘光瞥見,沉默半晌後繼續道:“南境數十年不曾再出現過回靈之女,那些司祭每年主持祭典,巫鈴都快搖得開裂,也不見一星半點蹤迹,他們定難以想到,一向與他們冤家路窄的南昆王族中,便有他們要找尋的
“神”。”
“你……”戎業紅感覺脊背一陣冰冷,于她而言,這是個從出生起一直隐藏至今的秘密,除了她那已經死去的父兄,她敢斷言再無旁人知曉。
此時被境輕松揭穿,她感覺一陣悚然,若不是她心知肚明自己并非其的對手,此時怕是已經動手滅口了。
察覺到戎業紅起伏的殺意,境笑道:“不用緊張,我非你之敵。你的父親起玉與我少年相交,你的長兄業雲,年少時也随我修行過數年,那年昱钏郡事變前,起玉告信于我,不過我趕到昱钏郡時已經遲了。”他頓了頓,問道,“你還記得,你被送去中陵和親時,遇上什麼變故嗎?”
戎業紅一愣,本能地回憶起和親一事,那年父兄治喪還未結束,年僅九歲的她便被送往中陵,随行的人員裡沒有親友、侍女,隻有中陵的守衛。隊伍行至昱钏郡外的山道時,他們遇到了刺客,她在馬車裡,聽到轎廂外一片刀劍争鳴,等動靜消下,她爬出轎廂,隻看到了滿地橫屍。
那時,她可以選擇逃跑。
她可以騎上馬,去到任何地方。
然而她沒有這般做。
她撿起守衛的刀,自己駕着馬車,沿着山道一路去往了中陵的郡地——朝華郡。到了朝華郡的郡守府,她出示了身份令牌,說明了在山中的情況,最後在郡守的保護下,才一路平安到達了中陵王城。
那時她沒有逃走,因為她滿心都想着為父兄複仇。
“我遇到了……刺客。”戎業紅喃喃着,随後反應過來,“莫非那時是……?”
“是我截殺的。”境緩緩道,“若你當時選擇離開,我便會挑個合适的時機現身,帶你去雲山,但是你選擇了前往中陵,于是我沿途保護了你一段,直到你抵達朝華郡。關于你的事,起玉很早便告訴過我,那時起玉死得蹊跷,若是在沒有他保護的情況下,你不用多久便會被人察覺出端倪,遠離南境,于你而言反而安全。”
南昆的大部分軍守都是戎起玉的部下,戎起玉與戎業雲戰死後,他們便隻聽從她的命令,戎止聲千方百計把她送走,為的也是防止她在南昆擴充勢力,豐盈羽翼。她到了中陵後,皇室把她看作一個行走的兵符,将她賜給了皇後的嫡子梁旭。雙方以她作為脅迫戎起玉舊部的籌碼,相互鉗制,而她在夾縫中生存。
她知道中陵準備發兵西肅時,内心十分抗拒,然而發兵前夕,魏皇後将她傳喚到廣雲宮,親自擺了一桌的宴席,說是餞别宴。
宴席的最後,有一道血淋淋的菜,那是一整個虎首,染着血,被挖了眼,看起來十分駭人。魏皇後笑吟吟地和她說,這是獸圈裡豢養的虎,因為昨日差些傷了皇子,所以被下令斬首。
虎是南昆的守護獸,南昆傳說中,南境守護者的原身便是一隻藍紋白虎,魏皇後此舉,便是在告訴戎業紅,若不從命,或是有其他想法,這隻虎的下場,便是南昆的下場。
所以那日在戰場上,即使梁旭推她擋刀,她也不能有所反抗。
她可以戰死,但是不可以獨活。
思緒流轉間,她忽地抓住境話語中的重點:“你說我父親死得蹊跷?”
“他的棺椁被落在南昆栖魂台的第三層地宮裡,我進去看過,但棺椁是空的。”境說到,“戎止聲在為起玉和業雲治喪時,明知棺椁是空的,卻仍然正常合棺下葬。”
戎業紅雙拳緊握,呼吸也急促起來。
“你覺得,戎止聲為什麼要隐瞞這件事?”境停頓半晌。
隔着幽微的火光,境瞥見戎業紅眼底跳躍的火焰,他抱着劍,收回目光,側臉看向營帳入口:“兩日前,戎止聲将他的親生女兒送去了中陵,不過既然梁旭已死,梁赢又已有太子妃,依照魏卿雲的脾性,她斷不會讓南昆的勢力落入其他皇子手中,最大可能,南昆公主會被納給中陵帝為妃,為她挾制。戎業紅此人,在中陵與南昆,都已經是個戰死的郡主了。”
帳中一片沉默。
戎業紅并未再多說什麼,許久,她起身,鄭重地朝境彎下腰,行了個掬手禮。
她的眼中不再是對于活着的茫然與死寂,她神色肅穆、決絕,像是找到了歸途的烈馬,像是辨别了敵營的艨艟,境從中看見了燃燒着戰火的原野。
“業紅,多謝先生。”她沉聲道。
境緩緩起身,扶起戎業紅:“今日大捷,城中熱鬧,去看看吧,九方少主應該也在那兒。”
戎業紅直起身子,掐滅了油燈,随着境一同走出營帳。
此時,前鋒軍營裡已沒有幾個人,除了幾個駐守巡邏的将士,其餘的人都去往城中。境直接回去了自己的營帳,戎業紅則去了馬廄。
馬廄外,暗色長裳的男子牽着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正靜靜地伫立着。
戎業紅停住腳步凝望着他,許久,她才問道:“你不是……在主營裡嗎?”
“那裡已經不需要我了。”青極牽着馬,緩緩走向她。